黛玉见茶盘上托了两个茶盅,马上明白过来:“莲渡师父是有客么,那我明儿个再来。”
她才要走,又被翠儿叫住:“哎,林姑娘,你别走呀,不是客人呢。”
“不是客人?”黛玉微感诧异,随即想到可能是庵里的哪位师父。
“来呀,林姑娘,每回师父见着你,都很欢喜呢。”翠儿又在热情的催请。
既是庵里的师父,一同坐着说说话,倒也无妨,加上翠儿再三的请,黛玉不好意思再推辞,便跟了她来了莲渡待客的禅房。
才到了门口,房内便传出一串清脆的笑着,像是个年轻的女子,且听着耳生。
黛玉又犹豫驻足,翠儿已先她一步,欢天喜地的对里头的人说:“师父,林姑娘来啦!”
莲渡忙答应:“是林姑娘么,快请进来坐吧。”
翠儿站在门口,笑盈盈地侧身让客,这下黛玉再不能退,只好进了禅房。
里头两人同时站起来,左首是莲渡,另一个则是位宫髻霓裳的女子,果然年纪甚轻,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挑,瓜子面庞,柳叶眉,春水目,一点樱桃般的朱唇,只浅浅含笑,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风情。
黛玉和她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有些异色。
黛玉是猜测她的身份,那女子则是惊讶,在这僻静的庵堂之中,竟会有如此一位绝美的佳人?
她素来自诩美丽,但和眼前芙蓉照水一般雅静、灵秀的少女一比,未免也暗暗自愧不如。
被那女子盯着看久了些,黛玉也有点儿局促,莲渡忙安排她们见礼:“曼妹,这是荣国府二位贾大人的令甥女林姑娘,林姑娘,这位是王爷的妾室陆夫人。”
黛玉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翠儿说“不是客人”。北静王爷的妾室,来到王府家庙,探望先前的正室,自然算不得客人。
她忙躬身给陆夫人福了一福:“不知是夫人在此,多有打扰了。”
陆夫人还未开口,莲渡先笑着说:“我和曼妹,也就是寻常闲聊,怎说得上打扰不打扰的?”
陆夫人又走前两步,对着黛玉上上下下的打量,忽然拉了她的手,口中赞叹,眼中却似有遗憾:“若不是今日凑巧,我还真不知庵堂里,竟住着个天仙一般的人物,怎没听王爷和姐姐提起?林姑娘也是在这庵堂之中清修的么?”
黛玉被个太过热情的陌生人拉着,又不住的赞美,更觉尴尬,又被陆夫人问到隐痛处,登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好在莲渡及时替黛玉解围,先对陆夫人说:“林姑娘自小多病,她外祖母贾太夫人信佛,便想让林姑娘在庵堂将养一阵,或许托了佛祖庇佑,身子也能快好起来。王爷和荣国府是世交,就正好请了林姑娘过来,暂时陪伴我一阵。”
跟着又对黛玉说:“林姑娘也过来坐吧,都别站着说话。”
黛玉应了声“是”,趁势不动声色的,将手指从陆夫人掌中轻轻抽出,走到莲渡身边,将经书捧给她:“莲渡师父,这是新抄好的一卷经文。”
莲渡笑着接过,说:“真是有劳林姑娘了,对啦,上次你抄写的那卷经文,我送了王爷,他不日便要远赴边塞,一路恐多有险阻,他带在身边,也好辟邪护身了。”
黛玉微微一呆,莲渡将自己手抄的经文,交给了北静王爷?
此举有何不妥,她也说不上来,只莫名的耳根一热,听见身边陆夫人一声轻噫,像是感到意外,又没有开口发问。
这位陆夫人,就是北静郡王的妾室陆曼兮了。
她原本是忠顺王府一位奶娘之女,自幼就随母住在王府,出落得如花似玉,能歌善舞。
北静王二十岁生日时,忠顺亲王就将陆曼兮相赠,水溶难以推托,只好收作妾室,好在陆曼兮温婉大方,做人玲珑,跟王府上下人等,都相处得很是不错。
正文 30第二十九章
有陆夫人在座,尽管她也很和气,还不住的夸赞自己美丽,字写得好,通身大家闺秀的气派,反倒使黛玉更不自在,草草应答了几句,便向二人告辞。
陆曼兮忙起身相送,不无歉意的说:“不知林姑娘住在这里,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儿,林姑娘如此人物,要随意送些钗环首饰,未免就俗了。”
黛玉倒没想到这一层,听她这样说,只得笑了笑,低声谦让:“不必,夫人的心意黛玉领了……”
“应该的,下一回我还来,只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
陆曼兮的热情,让黛玉有些难以消受,正不知怎样再推,一旁的莲渡过来说:“曼妹也不必忙了,王爷早送了见面礼儿给林姑娘,你们是一家的,备一份礼就成了。”
黛玉连忙称是:“是是,夫人真别另外费心了。”
陆曼兮却柳眉一扬,似乎很意外的模样:“呀,王爷送过了么?只不知道是有哪些东西,林姑娘可还喜欢?”
她问得唐突,黛玉未免尴尬,无奈含糊其辞地勉强笑答:“嗯,多谢王爷、夫人的恩典……”
陆曼兮又格格的笑起来,问莲渡:“这恩典只是王爷的呢。姐姐,你可觉得有趣么?王爷从前送我们的,无非也就是衣裳钗环,几时会懂起女孩子心思了?”
她这一番话半含了酸意,听得黛玉更是满心不快,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想着快快离去。
果然莲渡也正色地说:“曼妹,林姑娘是客人,这些话你只管打趣王爷,却别在她跟前混说。”
陆曼兮像是对她仍有些害怕,面色一红,讪讪的应了声:“是……”
莲渡走到黛玉跟前,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曼妹平日就爱说笑,家里都是说惯了的,一时没留意,姑娘莫放心上。”
黛玉心下感激,赶紧说了声不妨事,向莲渡和陆夫人告辞,出门之后才大松了口。
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林黛玉仍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北静王爷给自己送礼,固然是没想到的,但若是为了父亲当年的渊源,也是人之常情,无非王爷特别念旧罢了。
这陆夫人还真好笑,以为王爷在自己身上,多么的肯话心思呢,纵有,也是瞧着自己亡父,以及莲渡师父的份上。
北静王谈吐温雅,谦和蕴藉,这陆夫人若只一味吃醋,甚至在外人跟前失礼的话,恐也难得王爷喜爱,相较起来,莲渡师父才让人由衷地亲近、尊敬。
她正浮想联翩,忽然又省悟,王爷的妻妾,与自己何干,好端端地去评说人家做什么?
黛玉觉察到不妥,如果刚才失礼的是陆夫人,这会子自己岂非也是失礼,赶紧断了这念头。
黛玉走后,莲渡仍微有愠意地提醒陆曼兮:“曼妹,林姑娘尚待字闺中,又是冰清玉洁的性情,你刚才当真是冒犯她了。”
“姐姐莫生气,我再不敢啦。”陆曼兮忙跟莲渡欠身道歉,然而抬起头时,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笑问,“王爷从未给闺阁女子送过礼,又特地留了林姑娘在庵里,莫非真没有一点儿特别的意思?”
莲渡淡淡的不置可否:“有没有特别的意思,你该去问王爷,我怎会知道?”
陆曼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幽怨:“王爷自小就跟姐姐最亲,自姐姐出了家,他纵有心事,也不大跟别人说了。这不,千里万里地远赴边塞,身边也不肯带个人照顾。他若真心喜爱林姑娘,倒也是件好事……”
“阿弥陀佛!”莲渡截断了陆曼兮,坐上禅床,闭目盘膝,像是不想再跟她说这些,“我该做功课了,曼妹你自回去了吧,今后若没事,也不必常来,否则于我清修不便。”
“是是,姐姐且自保重……”陆曼兮不敢有违,深深了施了一礼,便掩门退了出去。
在她背影消失的一瞬,莲渡的眼睑反而漏出一线光华,微微半闭着,若有所思,良久,唇边泛起一抹薄而温暖的微笑。
雪雁一路伤心,回到宝玉和宝钗的住处,进了院子,看见宝玉独自在芭蕉树下徘徊,身边却没有人一人陪着。
她未免担心,忙上前问他:“二爷才好,怎不在屋子里歇着?”
“嘘,小声些儿……”宝玉竖指抵唇,下巴又往屋内努了努,轻声说,“好容易袭人跟着大夫拿药去了,宝姐姐累了打盹儿,我才得出来透透气,你莫要声张,呀,雪雁,你这是怎么了?”
尽管雪雁低着头,宝玉还是发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忙拉倒亮处仔细察看,问:“莫非是碧痕又欺负你了?”
雪雁慌忙摇头:“没,没,二爷你别乱说,一会儿碧痕姐姐听了要恼。”
“好,我不说。”宝玉拉了雪雁不放,“你只告诉我,为什么哭?可是想林妹妹了么?”
雪雁本就强忍着,被他一语道破心思,泪水又止不住簌簌落下来。
“果然是了,我又何尝不是?”宝玉拉了雪雁的手,容色惨淡地叹息,“雪雁你倒还能哭,我只能痛在心里,我若是呆在这儿,是对不住林妹妹,若是离了,却又对不住这里的人,真恨不能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了林妹妹,只剩个皮囊留在这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