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这番话,诚然是出自肺腑,真情流露,奈何她情急之下,更不会说话,什么肚皮、娘儿俩,听在王夫人耳中,那是字字带讽,戳她心肺,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指着地上的赵姨娘问:“你,你是说,她不是我亲生的,我才巴望着她远嫁的么?”
赵姨娘方寸已乱,又正说在兴头上,哪里刹得住,越发的胡言乱语起来:“我怎敢有这个想头?只求太太也念着我这个做亲娘的心,好歹再疼三丫头这一回!”
王夫人只觉得头晕目眩,血气上涌,早没了分辨和遏抑,扬起巴掌,就是一记玲珑剔透的耳光,扇在赵姨娘脸上。
后者哪有防备,吃了这么狠命的一下,登时被掀翻在地,捂着腮帮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却说自王夫人卧病,探春每日早上都来请安问候,这一日她带着丫鬟侍书,才走到院子里,就听见赵姨娘的声音,心下吃了一惊。
她知道王夫人素来不喜欢赵姨娘,两人凑到一块,大都是不快收场,加上一大早的赵姨娘就在这里大声大气的,看来又要坏事,慌忙加紧脚步,往卧房这边而来。
探春才走到门口,就看见王夫人扇赵姨娘耳光的一幕,尽管她只认王夫人这个嫡母,对赵姨娘也颇有微词,但多半也是气她的没体统,不自爱,毕竟是亲生母亲,见她捱打,哪有不心疼的?
当下也不及多想,抢上前去,蹲在地上,扶起赵姨娘,连声问:“姨娘怎样,可要紧么?”
见赵姨娘捂着的面皮上,清清楚楚的就是五个红色的手指印,当真是痛到心里去了,忙用帕子替她按着,轻轻地柔,嘴里则涩声数落:“姨娘又什么事,惹得太太动气?须知太太身子还未大好,姨娘也该,该体恤的。”
赵姨娘抬头,见是探春,又听一脸疼惜地柔声抚慰自己,当着王夫人的面也不避忌,当真是头一回!
她本就为了探春的事而来,如今亲生女儿就在眼前,还罕有地对自己亲近关切,满腔的慈爱和委屈登时泛滥,哇的就哭出声来:“就算姑娘眼里心里,都不认我这个亲娘,我也舍不得姑娘远到那么荒凉偏远的地方,我没啥指望,只求能看得到姑娘嫁个如意郎君,听得到姑娘过得和睦安宁,也就心满意足了!”
探春于母女情分上,纵有些凉薄,但毕竟骨血相连,又听赵姨娘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如何能不伤心动情,泪水也忍不住滑下,只碍着王夫人的面,不敢太过恣意,只能扶起赵姨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当是什么事,原来为了这个,这是圣上的旨意,老爷太太也做不得主的,姨娘又何苦来为难太太?再说了,我哪里就有做郡主的福分?”
说着又回头吩咐侍书:“替我送姨娘回去,劝她好生歇着,莫要再哭再闹。”
赵姨娘也害怕再闹下去,让王夫人连探春一道怨恨进去,更要狠心让她远嫁,只得听话,抽抽答答地由侍书搀扶着离开了。
赵姨娘走后,探春目送她的背影,又呆立了片刻,方才疲惫地叹了口气,也在王夫人膝前跪下了,平平静静地说:“赵姨娘平日里就这么个人,到老也改不了的,求太太看在我面上,不值得再和她生气。姨娘无礼,来闹太太,全是为了我,太太真是气不过,只管狠狠打骂我几句出气,千万保重自己身子。”
王夫人如何听不出来,探春说到底还是维护她亲娘,而自己所生的三个孩儿,两个已先她去了,剩下一个宝玉,也不见得体贴,满怀愤怒不禁转作凄凉,俯身拉起了探春,流着泪安慰:“你是好孩子,这事与你何干,我怎舍得打你骂你?只这御选的事,唉,你也知道的,如今我们家大不如从前,你父亲纵然舍不得你,怕也是有心无力了,只能求祖宗保佑,莫要被选中才是。”
玉钏儿自她姐姐金钏儿死后,更得王夫人宠爱,在她跟前也颇说得上话,此刻见场面总算平息下来,为了让王夫人和探春高兴,便笑着从旁插了一句:“太太、姑娘也别太沮丧,若说要求人,我们家里也不是全没路子,这不现成的有个做郡王的姑爷么?”
王夫人和黛玉,本来就心结未开,听玉钏儿这样说,不仅不宽慰,反而刺耳,立时转头低叱:“住口,这是你一个丫头该多嘴的?”
玉钏儿吓得慌忙噤声,探春却心头一动,牢牢记下了这一句话。
正文 110
探春又在王夫人房内小坐片刻,说了些闲话,气氛渐渐不那么尴尬。
不久侍书回来了,给探春使了个眼色,后者知她有话要说,便向王夫人告辞出来了。
一路上,侍书向探春回话,适才送了赵姨娘回去,她如何的哭泣不止,说探春命苦,没能托生在太太肚子里,要紧的时候也没个人真疼,又说万一探春远嫁去了,自己生死难见,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各种悲伤沮丧,不一而足。
探春淡淡说一句:“她也就是想不开,都没影的事,也值得操心瞎闹?”
她心中也是气苦,只不过生来傲气倔强,不肯在人前软弱,今日眼见赵姨娘为了自己,被王夫人当众打了耳光,更是百感交集。
她总有凌云之志,终究是个姨娘养的女儿,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虽还算看重,但下人眼里心里,未尝没有轻视的,如今自己年已十六,将来谈婚论嫁,夫家岂有不嫌弃的?
二姐姐迎春回娘家,没少哭诉先前孙绍祖作践她,张口闭口就是“小老婆养的贱货”,受了北静王夫妇的敲打后,纵有所收敛,如此恶言仍时有出口。
赵姨娘虽蠢笨粗鄙,总也是自己亲娘,看着她在家里各种出丑,各种被人糟践,自己气归气,要说半点不心疼也是假的,还有亲兄弟贾环,在旁人看来,跟宝玉更有云泥之别。
太太也说了,如今宁荣两府声势已弱,大不如前,她也曾两度理家,知道这个外表煊赫的大家族,内里早已空虚,这一代的子弟大多不成器,想要重振家声,多半无望,莫非自己跟着这座千疮百孔的华厦一道,有朝一日呼啦啦的崩塌了么?
与其如此,不如另寻出路,东南虽远,未尝不是一片天地,若是自己雀屏中选,得了郡主封号,成为东海侯诰命,或许还能给亲娘挣得几分面子,让家人不再欺侮于她,不见黛玉做了北静王妃之后,往日那些不大理会她的人,如今有那个不艳羡,不巴结的?
再者,宫里的娘娘没了,北静王妃到底是外姓,家里若是有一个郡主,且和亲远嫁,或许朝廷对贾氏一门,也会更加顾念些。
探春本就是极聪明冷静之人,气过之后,细加思忖,反复权衡,更觉得与其留在家中,各种不能自主,前途黯然,不如获取一个尊荣的身份,或许还得海阔天空!
黛玉怀孕已届两月,这几日有些害喜,不大爱吃东西,紫鹃亲自动手,熬了些肉末香米粥,正在房内左一句,右一句地哄她多吃些,忽然门上的人来禀报,说是王妃舅舅家的三姑娘来了,可要请进来么?
“三姑娘?这会子她怎么来了?”紫鹃诧异地看了黛玉一眼。
虽说是舅家姊妹,但如今黛玉贵为王妃,彼此走动,也不是件随意的事,像探春这样未得先请,就自己上门来的,确实很奇怪。
人已经来了,没有不见的道理,黛玉忙吩咐来人,快把三姑娘给请进来。
来人走后,紫鹃又提醒黛玉:“姑娘,不是我多嘴,三姑娘可不是个爱走亲戚的,她今日来,必定有事求你,千万多想着些,莫要轻易就答应了人家。”
“我知道了,你且去沏茶吧。”黛玉点了点头,心头也存着纳罕。
不一会儿,探春带着贴身丫鬟侍书到了,先在园子里由豆蔻接着,又引进房中见黛玉。
见了黛玉,探春俯身就要拜倒,忙被黛玉一把扶住,说自家姐妹,何必行这些只给外人看的俗礼?
探春也是个爽快之人,谦让了几句,便起身和黛玉对案坐了。
紫鹃急着想知道探春来意,手脚麻利地泡了一壶茶来就进来了,一面为二人斟茶,一面笑着探问:“三姑娘近日里也闲么?这些天王爷更加小心,连多走几步都不让,王妃也怪闷的,可巧姑娘就来了。”
数次接触,探春也得瞧出来,如今这个紫鹃,是个极聪明,又得黛玉信任的人,自己既然是为求人而来,没用的虚话也不必多说了。
于是她坦然回答:“哪里得闲?琏二嫂子还没大好,家中上下,一大摊子没头没脑的事,我就是一天当做两天使,也整治不完。我今天来,不为别的,是为了我自个儿的事,厚颜来求王妃的。”
“三姑娘自个儿的事?”紫鹃噗嗤一笑,随口逗趣,“莫非是史大姑娘定了亲,三姑娘也寻思着,要王爷和王妃,给你相一个如意郎君么?”
“紫鹃!”黛玉嗔怪了一声,她知道探春不比湘云,有些出格的玩笑开不得。
没想到探春却爽快地头一点:“紫鹃说对了,我正是为了终身大事,来求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