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不敢耽搁,连外出的衣服都来不及更换,便匆匆赶到厅上来,见周溢之正意态悠闲地,负手观看架子上的盆花。
他进门就作揖,迎了上去,口中寒暄:“累周大人久候,真是失礼失礼。”
周溢之拱了拱手,权当还礼,面上不冷不热,也不跟贾雨村绕弯子,径直就问:“府尹大人可是才从荣国府回来?”
贾雨村暗暗吃了一惊,面上强笑着说:“恰好近日公门有些闲暇,就到同乡府上随意走动走动。”
周溢之冷笑两声:“嘿嘿,贾大人若只是探访同乡,倒也罢了。”
贾雨村故作不解:“周大人何出此言?不是探访同乡,下官还能做什么?”
周溢之踱到贾雨村跟前,盯着他状若诚实的面孔:“贾大人,圣上是铁了心要澄清吏治,我都察院扼守言路,监察百官,故而有必要提醒贾大人一句,千万爱惜自己的官声和前程。”
贾雨村胸口突突直跳,不敢再装傻,赶忙让周溢之坐:“周大人请坐,请坐,在下鲁钝,大人有什么话要提点在下的,不妨直言。”
听了这话,周溢之面色稍霁,改称雨村的字:“时飞兄,我不瞒你,参奏贾王史薛四家种种不法行径的折子,已堆满了御案,圣上迟早是要查办的,时飞兄是聪明之人,且眼看便要升迁,在这要紧的关头,还要搅和进去么?再者,京城地面上的事,能有忠顺王爷不知道的?”
贾雨村听得发根直渗冷汗,慌忙站起来,向着周溢之躬身下拜:“多谢周大人提点,还请大人上复忠顺王爷,他的抬爱,下官铭记在心,再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
荣国府那边,当晚贾政就去往贾赦住处,将贾珍、贾琏并薛蟠犯的事,告知了兄长,二人详加商议后,深知贾薛两家荣损与共,薛蟠是不得不救。
可惜,当次日贾政具了帖子,派人送往顺天府时,已被告知贾大人身体不适,这几日都不方便见客。
得了这消息,贾政明白事情要坏,薛姨妈那边也是一样,任薛蝌怎样使钱央告,都再见不上薛蟠一面了。
这一天黛玉感觉身子和精神都略好了些,便在厅上唤了几个大管事和管家媳妇来见,让他们把大半个月来,家里头的几桩要事,以及大笔的支出收纳,一一详细回话,有错漏的给予补正,不周全的加以提点,家人无不口服心服。
忙了约莫近一个时辰,紫鹃不让黛玉再这么坐着,就给魏仁博家的使了个眼色,后者十分识趣,忙说王妃还是先歇一歇吧,若有要讨王妃示下的,老媳妇单独再来便是,余者自然纷纷附和。
见大家都这么说,黛玉只好顺势应了,由紫鹃扶着,回到房中歇着,豆蔻忙捧上温得刚刚好的枣泥莲子羹上来,用过之后,黛玉就想在床上略略歪一会,到午间传饭了再起来。
可是,她才脱了鞋子,还没有躺下,就听见外头说王爷回来了,忙又坐了起来。
虽然自黛玉怀有身孕,水溶也偶尔会在午间忙里偷闲,自衙署回来看她,但今日未免也太早了些。
黛玉微觉纳罕,水溶已掀帘进来了,见她要从榻上起身,忙劝她靠着说话就好。
水溶神情凝重,又坚持要自己靠着,黛玉知他必定有要紧的话,要跟自己说,而且多半还有些麻烦。
见黛玉在榻上稳稳地半躺着,水溶犹自不放心,横过胳膊,护着黛玉,方才对她说:“今早顺天府派人,到了夫人舅舅家,将你二表兄贾琏给拿了。”
他已尽量将语气放柔缓,黛玉听了,还是吓了一跳,就要猛坐起来,幸而被水溶轻轻拦下。
“琏二哥哥他,他犯了什么事?”
“夫人莫急,主犯不是他,贾琏只是牵扯其中而已。”
于是,水溶将薛蟠杀人,贾珍、贾琏等人协同埋尸一案,说给黛玉知道,末了又沉沉叹了口气:“这事被忠顺王指使都察院盯上了,原本只是一桩杀人案,如今怕是要牵扯更广。”
“忠顺王?”黛玉听得越发心惊,颤声问:“王爷这话,又,又是怎么说?”
“夫人你还记得么,前番我就说过,圣上已密令锦衣卫彻查夫人的大舅父,二舅父政老,也为了纵容子弟不法,遭了圣上申斥。大舅父所犯之事,部分我略作掩盖,但以穆大人的行事作风,必定是要抽丝剥茧,追查到底。二舅父为人为官,都还算正派,奈何被子弟连累,这一回,只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莫非也会牵连到王爷么?”黛玉情不自禁地抓住水溶双手,焦急关切地望着他。
“夫人放心,圣上英明,另有穆大人经手,还不至于牵连到我,但我要再想援之以手,已是难上加难了。”水溶拍了拍黛玉的手背,歉意地劝慰,“不过夫人也莫要太急,穆大人答允了,他虽不肯徇私,但一有消息,就会头一个告知我。再者圣上恩威难测,或许念着宁荣二公的功绩,对贾家网开一面,也未可知。只水溶可做的,唯有暗中叮嘱朝中大臣,一旦事发,多为贾家说些好话,希求圣上从轻发落,少作株连,仅此而已,还望夫人体谅我的苦衷。”
水溶话未说完,黛玉的泪水已流了下来,哽咽连连:“王爷,莫要说了,我虽是个女子,也懂得是非好歹,我舅舅和哥哥们做的事,怎能再连累王爷?怕只怕,真有那一天,外祖母她老人家……”
提到贾母,黛玉伤心焦虑,更是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水溶一早就担心黛玉知道这事,会情绪激动,伤了身子,可要是瞒她,到时事发突然,那晴天霹雳一般的打击,恐她更加承受不住。
如今见她通情达理,并不强迫自己去为贾家奔走说清,心里愈发感佩,只能搂着黛玉的肩头,柔声宽慰不已,承诺她万一贾府有事,必定照顾她舅家亲人。
有忠顺王在背后催逼,又清楚了圣上已疏厌贾家、王家等,迟早必定要清算的,贾雨村便决意明哲保身。
尽管他为人奸猾,毕竟也有些真实才干,拿了贾琏之后,先是以礼相待,将他和薛蟠分开盘问,且暗示他此案已无转圜余地,唯有尽量把自己摘干净,少担罪责,才是明智之举。
贾琏见自己被禁在顺天府,一连几天都无人探望,知道事情要糟,加上贾雨村把受他贿赂的保甲,也提到跟前来对质,不容得贾琏不认,只好一咬牙,不顾薛蟠死活,招供说杀人一事,自己一概不知,就是埋尸、行贿,也全是薛蟠苦苦哀求,自己才从旁协助而已。
贾雨村让知事录了口供,让贾琏具签画押,还不十分放心,悄悄派了心腹,到了荣国府,面见贾政,说自己如何遭忠顺王和都察院监视,万般不能自主,只能依律审案、断案,还望老大人体谅难处,令侄、令甥在顺天府,不曾受到半分苦楚,老大人和夫人无须牵挂云云。
贾母曾有话在前,任是什么人,什么事,一概不准去搅扰黛玉,因而这几日,贾政也另托了人,去打探消息或是说情,不是婉拒,就是直推,他在官场多年,早有了眼色,只怕眼前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正文 113
薛蟠杀人一案,历经几次开堂讯问之后,终于审结定谳。
按照雨村暗中教的,薛蟠硬说自己是自卫伤人,判了流二千里,军中效力终生,又亏了北静王暗中使力,发往不甚苦寒的四川边戍。
夏金桂犯了通奸大罪,本该杖九十,流二千里,但雨村为了示好贾家,留个后路,故意命差役往死里狠打,结果才打了五六十下,就一命呜呼。
保甲受贿,隐瞒实情,也判了杖责五十,罚银一千两。
而贾珍、贾琏乃朝廷命官,顺天府不敢自专,一道奏折递上去,圣上着即朱笔亲批,革去威烈将军和同知官职,先囚在顺天府大牢中,改日再行发落。
这“改日再行发落”,反而让贾赦、贾政更加忧虑,说明在圣上眼里,此案还不该就此了结,莫非还有更加严厉的惩治不成?
忠顺王只当是在北静王那里,扳回了一城,得意之余,又继续活动,意欲将贾家置于绝地。
案子判了之后,黛玉百般不放心贾母,又知道水溶断不肯她亲自回去,便派了紫鹃,前往荣国府探望外祖母,叮咛她务必要劝慰外祖母保重身子。
紫鹃去了足有半日,归来之后,向黛玉回话,说是老太太虽为为了孙儿犯事,痛心疾首,气得吃不下饭,精神也委顿,但总算还没病倒;大太太每日里在自己院子哭闹,大骂琏二爷不成器,连累家人,此外也没有别的了。
就是琏二奶奶特别不好,整个人瘦得一把骨头,那么伶俐麻利的一个人,见了自己竟有些糊涂了,错认成了王妃,跪在床上一个劲地磕头,哀求说万望王妃救一救琏二爷。
现在二奶奶倒了,三姑娘嫁了,大奶奶又是那么个人,一大家子的事,全问宝二奶奶拿主意,难为她挺着个大肚子,还要里里外外的忙,偏自家哥哥也出事。
只有宝二爷,照旧上学下学,读书作文,真真就是个“富贵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