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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女书商 (鸡丁爱马甲)


  白龙寨的白龙山,是在安城南面,离桑邑好几里地。那山脉,本是打南边的栖城起源,蜿蜒向安城,越耸越高,到白龙寨那儿,打个旋,就是白龙山,耸崖伏谷,山势跌宕瑰奇,美则美矣,不适合行路。好容易白龙山东侧有一条岭,岭坡比较平缓,商人们忙不迭在这儿开了条官道,是桑邑往栖城去的最便捷道路。
  最近几天,大家都在传说:你知道白龙一条路吗?白龙寨掐了它这么久,忽然空了!真的!不信你去看!
  也不知是哪路神侠收了他们,还是白顶天自己想不开,率全寨人马度劫失败、化为飞灰了。总之寨子就是空了,桑邑大老爷已经亲自带整班兵丁去确认过。白龙一条路,已然畅通无阻,两地商人就像便秘害了几年的资深患者,忽然肠道畅通,一进茅厕就能滔滔洒洒,痛快淋漓之余,也有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般的不安。
  于是,帛书大会办得格外热闹、大家聊得格外开怀,正酣闹喧哗着,忽然就会出现一个沉寂。好像是天空要有雷打下来了,大家都屏着息,等着,互相看看,好一会儿:哦,原来没有雷要打下来啊!
  于是话题继续、喧哗照旧。但喧闹声里,埋下了隐隐的紧张。就如深埋在地底的火药线。时不时就有目光瞟向窗外青山。仿佛那里有一座莫测高深的火药库。
  其实,从这个窗口,看不到白龙山。
  白龙山,在“白龙一条路”这里和缓下来,往东,又突然耸起,这次耸得没什么回旋转折,直接就像一把天刀剁在了东边,隔开了安城、与海滨的觉城。这一道山脉,就叫青神岭。
  海上吹来的大风,靠青神岭的遮蔽,无法任性肆虐于安城。海上的丰沛雨水,却仍然能滋润安城的土地。安城托赖于青神岭,成为一座安静富饶的鱼米之乡。
  青神岭分隔着鱼米安城与海滨觉城,继续往北,一路越走越高,到华城地界,又像它拔地而起时那样,戛然而止。海滨的风延着青神岭一路北上,到这里突然得到释放,与华城那片海域自带的海风彼此拍击,加倍奔腾咆哮。华城成了一座风声烈烈的城池,基本上是平原,偶尔有山,也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就算早先有泥土,也全被大风吹跑了。
  帛书大会的与会者,有的是去过华城的,坐在清雅会舍,手捧香茗、目观精美帛品书画、口谈雅事,想着那百里之外的烈风华城,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栖城多山多林、风土比起安城来更阴柔幽静。栖城和安城两地商人,久居于这样平和幽雅、仿佛邀天之**幸、更仿佛永永远远能得这样**幸的福地,也养成了一个惰性子。仍然风浪,哪怕近在咫尺,晓得它总是拍击不过来的,侧耳倾听片刻,也就罢了。
  书会的窗子望出去,看得最清楚是高峻稳重的青神岭,斜向右一点,白龙山那低低远远、在天边那一点影子,就像随时会融化在云中,没什么要紧。
  终于,瞟到那边去的目光越来越少,热闹喧哗中突然出现的沉寂,也越来越少了。
  帛书大会成功落幕。
  帛商自然都很高兴,又巩固了新客户、发展了老客户,明年的生意已经提前定下来。书商也很高兴,住得好、吃喝得好,主办方招待得好,供应商的样品一件比一件好,明年也要继续加油!
  失落的只有那些自荐未遂的。
  小兵丁泣不成声的翻理着堂哥书稿:居然没推销出去!
  有的书商不理他、有的书商笑笑不语,还有的书商翻了两页,直言不讳:“这书写得脏。”
  脏?哪里脏?小兵丁还想问,其他自荐者捧着他们的书,已经把他挤开了。
  同是荐书人,相煎何太急!
  会场工作人员殷勤的招待书商们入会场,把自荐者们像赶乞丐们似的轰到外头去。
  这些自荐者还舍不得离去,在会场外头来回逡巡,站得脚酸,一个个挨着墙边蹲下,手里捧抱着各式各样、长长短短、灰黄斑驳的书稿,就像乞丐的碗。偶尔有个书商露面,他们立刻又捧稿雀跃蹿上去:大爷赏两个钱吧!——哦不,大爷,请看看我的书稿吧!海外贵妇秘史!绝对打动人心!您承办吧!肯定销得好!能流芳后世!我可以包销一千册!一千零五十册!老板看看吧!老板——我日你个不长眼睛不识货的土肥圆!你有一天要后悔!
  书会散场时,骂声更浓。小兵丁蹲在墙角,抱着堂哥的书稿,还在想:哪里脏?
  是有男欢女爱。可是小兵丁很喜欢啊!像臭豆腐一样,臭归臭,热哄哄的美滋味,这才叫人间美味!为什么说脏?一定是这些纸的品相不好!
  本来就是最劣等的麻纸,雇了个便宜的读书人匆匆抄写,放了这么多年,被吹到地上、抢救到**上、还被猫踩了!小兵丁紧急修补整理,但卖相是真的糟透了。
  书商没空仔细看堂哥写得有多好,一看这卖相,就下了断言!小兵丁是这样认为的。
  这都是那两个杀千刀囚犯的错!他把牙咬得咯咯响。
  有几只狗从他身边擦过,朝会场后门去,脚步匆匆,看都顾不上看他一眼。墙头、屋顶,猫儿也来了,比狗矜持得多,抬爪摆尾,悠然中节,仿佛是去赴舞会。
  已经有几辆高档马车,载着第一批离去的人,辘辘启程。先走的,掀着窗帘子,向还没走的抱拳作别。
  工作人员开始打扫会所。临时加搭的彩棚,倒不忙着拆,别处运来的家什,也还不忙收。茶品果点先要点一点、理一理,有些食物,已经拆用过,没吃完,不见得再接着吃,就先从后门丢出去。
  狗们远到而来,就等着这一刻。它们四蹄踏空,飞腾扑接!
  灵巧的猫来了个空中狙击。
  狗猫混战成一团,工作人员挥着竹竿维持秩序,便宜了一个乞丐——啊不,荐书者,抢了一包剩菜冷炙走。
  这人脸又大又圆,像个面团;脖子很长,像是公鸡。穿的衣服料子不错,但很破败了,一条一缕挂着。这叫他像只被人斗败了的公鸡,垂着被人啄肿的大脑袋,满身都刻着“失败”两个字。
  他一直往青神岭上去,找了个冷僻些的崖头,正靠着岭脊,风已经变大了。晚秋天风,已很带着些凉意。这人就摸出个酒壶来,饮酒祛寒。
  酒壶是铁皮打的,打得倒也漂亮,里头装的酒,却是掺了水的劣质米酒。
  安城盛产稻米,酒业也兴旺,村村有酒缸、家家有新酿,这人却只喝得起这种劣酒。
  一口气灌下去小半壶,脖子的皮肤发红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却不是剩菜包。这是上品麻纸,包着一叠书稿。
  他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仔仔细细翻看了一会儿,喃喃:“佳作啊!佳作!”拿起酒壶又是一大口,酒只剩了个底儿。
  这人的脸也发红了。他斜着眼睛把书稿压在手肘下面,掏出刚才抢的剩菜,有卤豆干、卤花生、蜜汁鸭脯、椒盐蹄膀。鸭脯太甜、蹄膀太肥,幸亏卤品还不错。这人先把鸭脯和蹄膀吃了,这才很珍惜、很珍惜地,把卤豆干、花生一口一口地、慢慢嚼下去。
  全嚼完、咽净,他脸上的红色渐渐褪下去了。酒意快退了。
  这人在山石上拭净手,又把自己的书稿,从最后一页到第一页,翻了一遍,叹道:“佳作!”
  只有山风应和他。
  这人举目四顾,见到高耸的山石,想在上面写字,可惜没带墨盒。就撅一段树枝,在地上划道:“恨不风吹千页石,为我传遍蓬壶州。”
  笔迹倒是铁划银钩。
  这人捏着树枝,将它倒过来持握,贴着手肘,就像起手的剑式,用后三指贴着手掌固定住,腾出两指来捏起酒壶,仰脖将最后一滴酒饮下,收壶在袖,再亮出树枝接下去划地写道:“天道何尝惜蚁迹?也知出头是妄求!”
  一笔一划,如决斗的剑刺。刺罢了,不见鲜血洒涌,但见树枝落地。这人往前走了几步。
  往前几步,就是崖边。青神岭本就陡,这崖口之下,云雾悠悠,失足跌落可不是耍子。
  小兵丁拖着脚步回去,不小心走错了方向,抬头一望,正见到那边风吹云动,崖口站着个人。惊得他失口叫道:“啊哟!”
  这人手一动,手中飞出千页雪片。
  小兵丁这才知道,崖上是个伤心绝望的荐书人,把书稿丢了。他摇摇头,把怀里的字纸抱得再紧一点: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嘛!他才不会难受得去跳崖,更不会把珍贵的书稿抛洒了。
  崖口的风,“啪沙”卷走纸页。有一页,被一只粉红、修长的手擒住。
  简竹从山道下头走上来,这次不乘轿了,戴个帷帽,帽帷黑纱厚密,在颈部扎得紧紧的,硬是一点都不让人窥见他的脸。
  而他居然能透过这么厚的纱帷,看见山路、还看了看手里的上品麻纸:“哦,不是字,是画?”
  那页麻纸上,用墨笔勾着个采果子的妇人。就是普通的村妇,就那么寥寥数笔,她那被时光摧残了、但还没有完全消逝的青春,她普通而沉甸甸的心事、她迷蒙的希冀,忽而全部跃然纸上。就像她的生命被画家的笔捉住、洗过了一遍,渣浊都筛却,只剩下属于她灵魂本原的东西、属于那一刻的精华,被笔尖钉在纸上,如蝴蝶被钉成标本,永远留下那一刻间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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