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抬了抬手,知道他是虞挚信任的人,态度自然缓和了些,“起来吧。佑荪的病情如何?”佑荪是长公主的爱子,皇上的内侄,年方五岁。
“回皇上,世子课业繁重以致病倒,恐怕日后需要仔细调理,不可过劳。”江潮平不疾不徐地回答,并不顾虑皇上皱起的眉头。佑荪是大铭皇族里分外聪明的孩子,深得太后和皇上的喜爱,如今这颗明星恐怕要早陨了。
“皇上不要太忧心了,先让胡御医诊脉吧。”皇后在一旁温声提醒。皇上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胡乾明心中早已明了,如今皇上皇后都在,虞昭容又是后宫的红人,自己一句话说出,不知要掀起多少惊涛骇浪了。他酝酿了一下,正要开口,与此同时江潮平站起身,默然退到一边。玄色的披风下,他一身朴素官袍,腰间挂着的玉玦是唯一的装饰,随着他起身清脆鸣响。
没有任何言语,胡乾明脸上先是一惊,又转为不可置信的苍白。
“胡御医,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有什么异常?”皇后露出担忧的神色,一双眼睛却盯着胡乾明,传递着催促。
“启禀皇上,”胡乾明伏地叩头,声音气息也随之低了下去,“昭容娘娘的龙胎,平安无事。”
皇后脸上骤然变色,不止她一人惊诧,陈泉、如织都茫然不解,始觉出了一身冷汗。皇后迟疑了一下,勉强稳了稳心神,“那就好,若是因为江御医不在而出了事情,臣妾恐怕要内疚一辈子。”
“娘娘如此关心,臣妾受宠若惊。”虞挚淡然颔首。一辈子,你恐怕没有机会过完一辈子了。
“皇后太过紧张,实则不必。”皇后站起身,定波侯等人已在泰极殿等候多时了。他转头对虞挚道,“朕走了,晚点再来看你,可有什么话要朕转达?”
皇后有些不明所以,皇上能传话给谁。虞挚柔柔一笑,“那就劳皇上告诉父亲,臣妾一切安好。”
“好。”皇上点头,负手走出门去,身后的人齐齐跪倒恭送。皇后屈膝,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从来都无法想象,皇上会对虞昭容这么好……一切都已悄然改变了,唯有她自己还抱着回忆不放,以为他还是那个为她画眉的三郎,以为虞挚还是那个乖巧温顺的孩子。
在香彻宫里,她这个皇后好像一个多余的人。
“本宫也走了,虞昭容好生休息。”皇后有些失神,转身随着皇上离去。
虞挚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消失,无力地靠回到枕上,扶着小腹面露苦色。刚刚腹内绞痛,她背上的汗已湿透里衣。江潮平不由向前走出一步,腰间的环佩叮当鸣响,他仿佛被惊醒一般,低头止步。
“娘娘。”红萼扶虞挚躺下,为她擦着额上的汗,陈泉小心地关上了门。
虞挚转头看着江潮平,眸中露出虚弱的笑意,“若不是你来,我不知该怎么办。”
如织和陈泉这才隐隐感觉到些什么,并不是胡乾明诊不出所以然,而是症结在江御医身上。是什么让胡御医说谎。
江潮平从腰间解下玉玦,“这道护身符,还是娘娘收着为好。”这是胡乾明刚满月的孙儿项上之物,别人要想拿到难于登天,然而对于定波侯府的暗卫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如寄出宫报信,定波侯果断挟持了胡乾明的孙儿,将玉玦送入宫中。胡乾明爱孙心切只能说谎,如今欺君之罪已经犯下,他只能保持沉默,断不敢告诉任何人真相。
虞挚点头,红萼才上前接过,递到她手中。白皙如透明的手握住翠绿的玉玦,虞挚抬眸望着江潮平,“多谢。”
怕引起皇后的怀疑,如寄断不能来,能带玉玦进香彻宫的,只剩江潮平。昨夜吩咐如寄,一环一环她心里都有谋划,然而对于江潮平,却只有七分把握,他本可以抱臂旁观,明哲保身。而这回,是真的把他牵扯进来了,
“不能保住娘娘的龙种,臣不敢当这谢字。”江潮平低头,面容隐没在傍晚的阴影中,纵使在说话时,也别有一种静默。
洛康王大婚之后半月,宫中举行宴会,正式引见这位大铭王妃。
香彻宫内,虞挚慵懒地躺在榻上假寐,银炉中升着袅袅篆烟,丝缕飘过,含蓄了她的眉目,美可入画。
一片温热覆在唇上,虞挚嘤咛一声醒转,看到皇上带笑的面容。他拦美入怀,大手探入衣袖抚上她的玉臂,旖旎温存了一会儿,才略松了松,“挚儿嘴里是什么,这么甜。”
虞挚睡眼还有些惺忪,如欠伸的猫儿,“蜜杏,臣妾贪吃了几颗蜜杏。”那东西入口极酸,酸过之后才是甘甜。
皇上想起了什么,有些出神,“你这么喜酸,怀的该是个儿子。”
“皇上不高兴?”虞挚目光掠过,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愁郁。嘲弄涌上心头,高兴如何,不高兴如何,反正那个孩子没了。她绝不会为他生孩子的。
“朕当然高兴。”皇上立刻辩驳,沉吟道,“宫中母凭子贵,只是亦多凶险。”他声音低了下去,不愿多提。
“有皇上庇佑,臣妾没什么可怕的。”虞挚微笑起身。今晚是洛康王妃的宴会,时候不早,她该去赴宴了。
秋夜宜人,眉池上烟波浩渺,辰欢阁里灯火婉莹。后宫美人如玉,齐聚一堂,光辉皆比不上洛康王身边的女子。
明楚皙,明大将军的千金,天生的高贵。一袭品红色宫装,额覆美玉,鬓贴花黄,顾盼间明眸生辉,美得大气,美得锋芒毕露。此时她端庄地坐在洛康王身边,让人看了只想起天造地设四字。
“皇后好眼力。”莲妃巧笑举杯,“短短一个月,就寻到这么漂亮的王妃。”
她说话软软的,却暗藏讽刺。皇后忍着不悦,优雅一笑,“妹妹才是好眼力,想来瀚景王的王妃必定也是不差的。”
莲妃哼了一声,故作谦虚,“就叡景那风流的性子,哪轮到臣妾为他选妃?他若是有洛康王万分之一的专注便好了。”
皇后脸色更差,精致妆容也掩不住表情的僵硬。虞挚坐在皇上下首,冷眼看她们两个针锋相对。这么多年来,莲妃的伶牙俐齿不知占了皇后多少便宜。
“母妃怎的忽然责怪起儿臣了。”瀚景王无奈轻笑,举起杯遥敬洛康王,“皇兄佳偶天成,实是令人艳羡的好事,却连累了臣弟,又要被母妃耳提面命几番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带了笑,气氛缓和些许。洛康王一饮而尽,眸光微微被点亮,嘴角勾起,“你不必着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辈子只此一人,岂是那么容易碰到的。”
他说得淡薄,然而回味起来又沉重地落在人心上,在座的众人无不有所感触,一时怅惘。
“如此说来,王爷是幸运至极了。”虞挚侧目微笑,那瞬间扬眉的神采,让洛康王微微怔了怔。她端酒起身,长裙曳地,款款走下高台,“臣妾早就听闻王妃的美名,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明楚皙本是稳稳坐着的,她的身份,不比宫里任何一位妃嫔低,纵使是定波侯的郡主,亦不能如何。然而当虞昭容真真切切地立在她面前,她不由自主地起身,“娘娘。”
两个美丽的女子对面而站,让人目不转睛,怎么都看不够。
明楚皙的美,带着骨子里的高贵清傲,如盛放的海棠,雍容灿烂,可惜无香。而虞昭容的美,则是楚楚梨花,依附在冰雪枝头,在卑微命运中滋生出冰肌玉骨、暗香袭人,纵使低眉颔首,亦敛着让人不敢轻视的光芒。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王妃果真是个美人儿。”虞挚缓缓绕明楚皙一圈,笑吟吟称赞。
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即使不知道虞昭容和洛康王的关系,从莲妃和皇后的交锋中也能揣度一二。面对新王妃,虞昭容竟能从容由衷地说出这番话,莫非,她和洛康王真的清白?
洛康王沉郁地抬头,从她的笑容里却读不出任何内容,好像一幅美丽的画,没有温度,没有心。
“昭容娘娘过奖。”明楚皙屈膝行礼,却被虞挚的笑吸引,忘了言辞。
直到,血从虞挚的嘴角流出。
“娘娘……”明楚皙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待真的看清了,才猛然捂住了口,惊恐万状地尖叫,“啊!”
鲜血正从虞昭容的眼里、鼻里、耳里、嘴里流出,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汇成刺目的红,诡异而凄惨。她却仍旧笑着,好像丝毫没有发觉,又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挚儿……虞昭容!”洛康王蹭地站起,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虞挚,紧张得额角的筋都绷起,“你怎么了?!”
虞挚瘫倒在洛康王怀中,众人才看清了她脸上的血迹,嫔妃们吓得惊呼起来抱做一团,即使端庄如皇后,也以袖掩面不敢直视。静妃脸色惨白,踉跄跑过来,皇上也焦急地下殿,“传御医!”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抱虞挚,付如海却扑通跪倒在地,“皇上,昭容似乎中毒,请皇上三思啊。”一语提醒众人,虞昭容有什么事无所谓,只是别伤了圣驾,皇后率众跪倒,“请皇上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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