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冤家路窄,万鹤楼不大高兴,可明面儿上的礼节还是少不了的,他拱了拱手,笑道:“这般巧。原是权大人,这会儿却往哪里公干?”
泊熹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那声音没来得及传进万鹤楼的耳朵便淹没在疾走的雨水里。
他没有答万鹤楼的话,视线却笔直望向了万鹤楼身后不远处把头埋得低低的和龄———
她身上湿透了,原本红润润的脸颊此际白得发青,那弧度可人的唇瓣儿也透着紫。
泊熹调开视线,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阉人,他表情不变,抬起眼睑对这阴沉沉的苍穹眺望了一会儿,就在万鹤楼面上快挂不住时才幽幽启了唇,“今儿这天气委实不好,闹得人心情也好不起来… …”
余光里不停注意着和龄,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过去为她遮风挡雨的念头,心念方起,脚下便不自觉向前跨了一步,溅得小水塘里水花儿四散,鞋帮子上漉漉湿了一大片。
到底是克制住了。
泊熹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似笑非笑,一线阴影从他黑魆魆的眸子里掠过去。
不过淋一会子雨罢了,想来不会出事。她也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一颗略微重要的棋子罢了,再重要,也不值当为了她这时候就同樊贵妃撕破脸皮。
边儿上为泊熹执伞的笃清微觉诧异,他分明记得才刚他们大人听见说是万鹤楼将和姑娘从坤宁宫带走,那一刹神色显见的是慌了,立时便扔下手头事务火急火燎进了宫。
他跟在大人身边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遭见到大人有这样失常的时候。既然是在意的,怎的自己却看不清,如今进退维谷似的,确实难办。
对面万鹤楼又笑起来,手□□袖子里嘿然一笑,附和着道:“确实,早起见雨小了些,还道今儿个要见晴呢,谁料到过了正午愈发电闪雷鸣的,雨水反倒越下越大了。”
他顿住了话头,总觉得权泊熹出现的时机不寻常,偏就这么巧么?他拿了人,他就下雨天的进了宫?是以试探道:“权大人这是往养心殿里去,莫非是圣上召见?却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我倒没听见风声。”
他满以为权泊熹会顺着他的话意说点什么,至少也能顺藤摸瓜从他话里听出点门道来咂咂味道,哪里想到自己这番心思纯属打了水漂。
泊熹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襕,“厂公想差了,我不过散散步,顺带便的进宫里走走。”说着,也不去管万鹤楼塌陷下去的脸色,状似不经意道:“您这又是——?”
万鹤楼不信他不知道,他踅身瞅了眼那小宫女,就这么会子,她都被雨淋得不像样了,头发沾湿在脸侧,连神色也瞧不清楚。
这要真是当年的淳则帝姬可不得了,那位可受不得这个苦!
记得帝姬三岁上头奶嬷嬷没看住,叫帝姬下大雨的天儿在园子贪玩淋了雨,回来烧得浑身滚烫,良妃一急就晕了过去,惊动了皇上,皇上愣是陪着爱妃呆了一整宿。
至第二日,上完早朝又匆匆过来,太医们都说帝姬年纪小,又歪出些命里忌水,和水相冲的谬论,总而言之,意思是帝姬这么叫雨浇了一场恐怕是不行了。
这话当然是浑说一气,好几个太医当即就被盛怒的皇帝革了职。不过淳则帝姬确实是昏睡了好几个昼夜才转醒,皇帝心有余悸,事后把帝姬身边几个奶嬷嬷全换了,另叫皇后选了稳妥的嬷嬷顶替进来。
自此后,凡是下雨的天气,淳则帝姬连门儿都出不得。
也是防着再病着的意思。
神思游转,万鹤楼指了和龄道:“这丫头伙同同屋的宫女儿谋害了景仁宫的安倩,贵妃娘娘不忍安倩死得不明不白,亲自处理这案子,咱家目下是奉命将人带过景仁宫去盘问一番,怎么,大人感兴趣?”
泊熹默了默,只让开了道儿,“如此,权某便不打搅厂公办案了。”他比了比手,示意后头跟着的锦衣卫们主动避开。
和龄全程听见他们说话,她以为泊熹至少会帮帮自己的,没想到… …他居然是来看热闹的!
她愈加蔫蔫儿的,但是心里有一股子气支撑着,经过泊熹的时候把眼睛张成了大核桃,精神头足足地瞅着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的狼狈脆弱。
泊熹目光却炯炯,他微抬了伞面,好让她看见他。
跟着,他把唇上下翕动了两下——
等我。
和龄惘惘的,他说的是这个么?等…他?
她经过了泊熹就不能再回过头去了,否则要是让万鹤楼知道他们是认识的就要连累他了。心里蓦然觉得暖暖的,又有一点奇怪,她抚了抚心口,暂时压下心潮,好像没那么冷了。
*****
景仁宫里,樊贵妃早已等候多时,她甫一见着万鹤楼领着和龄进来,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无声地叫嚣起来。
万鹤楼倒退着立在一边,不说话了。而和龄扫了殿内一眼,看见安侬被几个老嬷嬷钳制住跪在正中,她心里一抽,勉强维持着面色,不卑不亢向首座上的樊贵妃跪下行礼。
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水渍,身上滴滴答答得好似个水鬼。樊贵妃皱起了细长的柳眉,她看了钱嬷嬷一眼,钱嬷嬷便厉声道:“和龄,与你同屋的安侬已经招认了!你两个因同安倩有过节,合谋将她勒死后抛尸水井,你认是不认?!”
和龄觉得天都塌了,她连安倩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她居然还能和安侬合谋,滑天之大稽——
“我没有,我根本不认得安倩…!”和龄一着急忘了自称“奴婢”,话出口就愣住了,脑子里开始胀起来,摇了摇头,却有种百口莫辩的预感。
“看来你连规矩都不曾学好,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也不过如此么。”樊贵妃懒洋洋地掩嘴哂笑,“钱嬷嬷,咱们不妨替皇后娘娘教教这丫头规矩,好叫她知道知道什么是尊卑。”
她笑得像条吐信的蛇,和龄一激灵,那钱嬷嬷就到了跟前,一阵掌风突如其来地掀向面门,她条件发射地躲开,那一巴掌就拍在了肩背上,拍得整个人半扑下去。
按说宫女这时候是不能躲避的,该挨着就老老实实挨着,和龄这是犯了大忌了。不过她这下是看懂了,合着那大珠是学得这钱嬷嬷啊,打起人来都是下狠手,多大仇!
钱嬷嬷一击不中还要再来,和龄咬着唇思量对策,难道今日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可她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啊,孟姜女也没有她冤枉。
钱嬷嬷咬着牙再抬起手,孰料另一边被抓着的安侬却爬了过来,口口声声道:“你不要信她们,我没有招认,安倩也不是我杀的… …!要打就打我,横竖往日同安倩有过节的也是我,不干和龄的事!”
和龄心想安侬真是条汉子,钱嬷嬷狞笑起来,还要再打安侬嘴巴子。
“算了,倒像屈打成招似的。”樊贵妃笑了笑,望向和龄,“你果真不肯招么?你若招人,本宫便放了你这小姐妹,你若不招人,你们两个今儿都走不出这门。想想清楚,本宫也不是日日都有这样好的心情的。”
只要她一个人认罪…?
如果这时候还看不明白和龄就真傻了,她头起初还晕乎乎,这会儿猛然清明起来,樊贵妃这是在对付自己。可是为什么,就因为她和仪嘉帝姬结了梁子?
不,不会的,倘若只是为那个断然闹不成这般。那是什么缘由,这樊贵妃和自己有仇么?
她不明白,立在一边的万鹤楼却瞧得分明。他掖了掖手,目光转向殿外,不期然在门外不远处瞧见了祁钦和顾盼朝。
他们是他的左右手,按说现下该是在平安府处理几宗棘手的案件才是,来信说是这几日便要回来,却不想这样快速?
收回视线,万鹤楼没有深思下去。他瞧着和龄这丫头寿数是要尽了,耷拉了眼皮,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再抬首,竟是坤宁宫的葫瓢儿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门口的宫人一声唱喝,葫瓢儿唇角携着笑意走将进来,先时给樊贵妃行了礼,再就直接道:“我们娘娘忽而决定亲自盘问这两个丫头。娘娘说了,这两个毕竟是坤宁宫的人,丢人咱丢不到外头去,贵妃娘娘这头,还是先放人的好。”
“啪”的一声,樊贵妃手边的茶盅滚到地上碎裂开。她心里极不称意,面上还得作出笑模样,抬手道:“那就依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嫔妾正好也觉得…乏了,钱嬷嬷,把她们放了。”
这急转直下的失态发展让和龄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泊熹,她提着的一口气沉下去,整个人就委顿下去,脸上也白煞煞的,劫后余生似的。虽说回到坤宁宫还不知会怎样,但总归皇后娘娘素来和善,并不会如樊贵妃这般以势凌人,偏要她承认她杀了人,她分明就没有。
一切都透着股古怪,和龄按了按眉心,和安侬两个相携着走到殿外。她没瞧见哥哥殷切的视线,因淋了雨身上不舒服,脸容上浮起了两抹不正常的红晕。
葫瓢儿公公边走边寻思,若不是权大人叫他到皇后主子跟前煽风点火,皇后还想不到樊氏这是在明着扫坤宁宫的脸面。既然她查处了是坤宁宫的人犯了事儿要害她景仁宫的人,那这件事就不纯粹是一个御花园井尸的案子了,这关乎到两宫多年来斗的那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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