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的事了,大喜日子,姐姐说这些做什么。”敬嫔勉强笑道,“其实也没比原先差多少,只是一下见过太不堪的人心,觉得实在没意思。”
“听锦宜说,我被打入冷宫的第二天,你便到乾清宫外跪宫门。何苦这样傻,皇上当时厌弃我,怎么会听你的劝。”容萧心中感动,墙倒众人推,依自己当初境地,贤嫔能相扶至此,也是难能可贵了。
“姐姐说的,我岂不知道。只是这么多年的姐妹情谊,眼睁姐姐让奸人陷害,若不去鸣一鸣冤,怕是都要看不起自己。”敬嫔脸上带着薄雾般的惆怅笑意,低头看着自己的纤指,“从来入不得皇上的眼,如今也就不想求了。我这一辈子横竖也就如此,也许年纪大了,能恩赐妃位也说不定,皇宫给了我很多,也夺去很多,所以心中这点良心、与姐姐之间的情意,怎样也不能再失去。”
这一番话推心置腹,的确是敬嫔的肺腑之言。不过双十年华,却注定一生守着这座寂寞深宫,看着她淡笑的脸,容萧心底也忍不住怅然。
二人正相对默默,便听窗外一阵嘈杂,容萧眉心微凝,对一旁立着的宫人道:“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只见流光小步入内,自外卷了珠帘,蹲身给二人行了礼,笑道:“娘娘,常公公来了,带着皇上常务,都摆在了偏殿花厅。陛下现正在太和殿议政,说待会儿直接到清宁宫用膳。”
圣旨来得毫无预兆,下午自己那样对皇上,怎样都应算是不欢而散,容萧以为他月余不会再来,没想到竟直接将常务都搬到自己宫中。容萧怔了一怔,吩咐道:“知道了,你们去帮着打点些,收拾妥当再来唤我。”
流光退下后,容萧还有些转不过弯,实在不知皇上此举何意,转而对敬嫔道:“你来都来了,一齐用过膳再走吧。”
“妹妹若在此,自己不自在,怕皇上也要恼了。”敬嫔绽出一个笑,欣慰道,“亲眼看到圣宠,我才真放下心来,只要姐姐好好的,妹妹才能万事如意。”
明知敬嫔这是想多了,容萧却不能解释自己与皇上并非看上去恩爱,只强笑道:“如此我便不留你了,待过几日我命人备下你喜爱的菜,再唤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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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嫔走后不过半个时辰,皇帝便到了,他先去花厅看了一圈,又命人添了些物事儿,才踱到内寝来。
容萧正由着流光篦头发,见皇帝来,忙带着宫人起身行礼。
皇上就势扶了她一把,道:“你怀着身子,往后不用行礼了。”
“是。”示意流光去端茶盘进来,容萧亲自上前,轻声道,“没想到皇上这么早来,臣妾现在就叫人传膳吧。”
“朕还想早些来,免得你空肚子等着。”皇帝淡淡一哂,说着转过脸来看容萧,她穿着藕色上裳与葱黄綾棉裙,站得不近不远,灯影重重下不施粉黛的脸,竟是许多年前初见一般,有种清晰圆润的美丽。瞧着她乌黑的鬓发,皇帝想起前几日书画院呈上淳浓春烟图中的连绵山峦,不知觉眼中便带出笑意,问她道,“朕看你最近爱带那柄碧玺扁方,怎么现在不插了。”
容萧顿一顿,才答道:“那扁方虽好看,梳成发髻实在繁重。臣妾恐伤了龙嗣,便命人收起来了。”
环顾已无一个香炉的内殿,他低头看着她脚上的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笑道:“朕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小心的。”
回手从宫人的茶盘中端了盏热茶,容萧笑道:“自己的孩子,小心些总是没错。”
皇帝坐下来,眼角余光瞥着那双擎天青红梅盏的手,修得圆润饱满的指甲盖在红梅描花的映衬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接过茶盏,轻品一口,感受着茶中浓浓的红枣香气一直暖到胃里,状似无意道:“朕这几日就歇在这儿了,恩,传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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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莫惊小睡重
晚上皇帝在花厅批过奏章,才轻踱着步子回到内寝,容萧已经喝过安胎药,正阖目靠在贵妃榻上小寐。
她身上搭着条波斯羊绒毯子,因为太长,青红针花相错的边角已经垂到地上,与海棠洋红地毯委在一处。齐衍沉默凝视容萧的睡颜,心中是说不出的安宁,见她半个肩膀都在杏黄常服中若隐若现,便下意识提起绒毯为她盖上。
几番颠沛后,容萧睡眠便愈发轻浅,觉得身上不对,猛然就惊醒了。只见榻前正站着个挺拔人影,手中还拎着绒毯一角。
皇帝本刻意放轻了动作,没想到还是惊醒了她,那双眼还夹着惺忪的睡意,同两汪秋潭般让人心驰。他甚少见这样毫无防备的她,不由笑问:“醒了?怎么不上里头睡去?”
容萧想起身,可见他放在榻边的手并没有移开的意思,便只能侧枕着自己手臂,“臣妾等着皇上呢。”
这句话皇帝听过许多次,却不知为何,独从眼前人口中说出来,才觉十分熨帖,含笑道:“虽点着地龙,但报夏里还是冷,往后别在这儿久坐。”
容萧应了一声,借着他伸过的手坐起来,一面整着自己的衣衫鬓发,一面问道,“皇上忙好了?厨下温着淮山药熬的粳米粥,累了一晚上,进些养胃小食也好。”
“恩,一并送到暖阁里。”皇帝点头,目光却无意落在贵妃榻的檀木腿儿边,方才只注意着容萧。却没有注意到这儿,他‘咦’了一声,俯身将那薄册子捡在手中,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说着捻开翻了两翻。
容萧的脑子一下子炸了,眼里只剩下他手中的册子,喉咙里咯咯两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皇帝手中的册子,分明是她令人收集的各宫妃嫔家室底细的记录!
掌管后.宫以来。容萧一向奉行知己知彼的策略,里面细细记载着每个妃子的年龄、身份、何时入宫、缘何抬位、承宠几次、入宫前及入宫后身边伺候的人是谁、都有什么喜好、母家与什么人结过姻亲。
她今晚闲来无事拿出翻看,没多久便手倦眼乏,方才醒来不见这册子,还以为是被流光收起,却万没想到被皇帝捡到!
皇帝似是对手中的簿子很感兴趣,不理容萧渐渐扭曲的脸孔。干脆坐在榻上翻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幽幽道:“贵妃的小楷很好,骨骼清奇,纤细不失风骨,应当是临了不少闺阁名家。”
容萧只觉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几乎要滑到万丈深渊中去。跟着脖后根儿都有点丝丝发凉,她恨心一咬牙,扑通跪下,顾不得膝盖上的剧痛,叩首道:“臣妾罪该万死......请皇上将臣妾交由掖庭发落吧!”今日之事的确是她疏忽,若皇帝因此要了她的脑袋,也毫不为过。方才有一瞬间,她想借着孩子来求他,自己怎样都行,可她不甘心肚子里的孩子不来这世上看一遭。但随后又想到她一去。这孩子怎么会有人护,宫中受罪的滋味不好受,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受这份苦。
地上绒毯将她手扎得火辣辣的疼,容萧这厢胡乱想着,却冷不防被一下扯起来坐到榻上,皇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谁让你跪了!把我儿子跪坏了怎么办?”许是顾及她的身子,他语气不善。手劲却不大。可她那一跪毫不掺假,听着膝盖磕在地上的闷声,他只觉得一颗心都跟着摔到地上,又疼又气。忍不住骂了句粗话:“屁大点事就要你脑袋?合着我在你心里就是道索命符?”明明是喝骂,却让容萧一颗心微微回落,但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不如自己开口的好,当即厚着脸皮表白道:“臣妾德行有失,明日便自行禁足两月,罚一年俸禄。”本来这两个月就正是养胎的好时候,借着禁足,她还能好好歇着。
“你就成心吧!禁足两月,你是想把我禁在外头吧!知道不招你待见,可朕偏不如你的意!”他瞪着她,直把她瞪得有些发毛,才将目光放回手中簿子上,不屑道,“你这里头写的,差远了。就这么两页纸片子,能顶什么用。”
“啊?”容萧一下没回过神来,听皇上这意思,是根本就看不上她这本手记。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番心思霎时转了十几个个儿,忍不住抬头问道:“皇上...您不生气么?”
“让旁人拣着,朕怎么也要罚你禁足。”
这句话尽说明白了,不管他们两人对彼此的意义几何,他面对所有人只能是皇上,即便他心里不想罚她,但被冠上皇帝的头衔,就只能降罪。
“让你这么一闹,朕也不饿了,你要不嫌累,待会儿睡前给你讲讲。”皇帝又哗哗翻了两页,才合上,垂眼瞅着她,低声道,“刚才跪得那么狠,肯定青了,回头给你上点药。至于寿康宫,传朕的口谕,明日不用去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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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齐衍便去上朝,议政后才到寿康宫向太后请安,正巧赶上沈昭仪、庄妃、惠妃、贤嫔亦在寿康宫中。见着皇帝,几人都显得有些拘束,皆低福身行礼。
齐衍在太后下首坐了,才淡淡道:“都起来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