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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转正实录 (沈目)



郭嬷嬷闻言一愣,却复又叹息,“若真是老奴会错意,也就罢了。可娘娘,若皇上这辈子只能做孤家寡人,便是老奴,也要骂上天太不公道。”郭嬷嬷说着,将手中打着死结的丝线挑出来,低低道,“记得皇上很小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在,老奴本都配出宫去嫁人了,但没想到主子娘娘刚生产过,分位太低,因尚宫局踩低捧高,连奶娘都不曾配一个来,只得唤老奴回宫伺候。饶是如此,老奴入宫也是主子娘娘生产一月后了,主子本就体弱,又没有奶娘,皇上就是靠些米汁,磕绊着活了一个月,瘦得哪有月余孩子的模样。”郭嬷嬷想起当年的场景,唏嘘道,“说句杀头的话,当时见着皇上和主子,老奴就觉得那句话说得真对,这皇宫看着是个蜜罐儿,其实就是狼窝啊。主子当初也是出入十六人抬的娇小姐,到这个地方,却连活都活不下去。”

仿佛骤然回到记忆中不曾剥离的日子,郭嬷嬷思及旧主,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孔也染上些许怨怼,只不知是对已逝的先帝与诸位太妃;还是对这寂寂长锁的深宫,这样的神情,使她本不苍老的月盘脸,竟透出一丝沧桑的意味,“扶着皇上一路长到进学,主子的身子就渐渐不行了,当年产后落下的病根,经年也养成了沉疴。婕妤的份例您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再加上三个奴才,将就着也能过活,但若要多养一个孩子,怎么养得过。那些年,老奴与主子没日没夜的做绣活,才能上下打点,让皇上吃饱穿暖。”

宫中低品妃嫔的确份例不高,再碰上家中又无门路依仗的,的确有做绣活换钱度日的。在冷宫时,容萧自己也曾做过。听郭嬷嬷絮絮说着,她一时也触动心肠,忍不住问:“即便是婕妤,好歹也生下皇室血脉,如此形状,先帝难道竟不知么?再者孝诚仁皇后母家腰缠万贯,女儿入宫,竟不曾给一分体己钱?”

“先帝的皇子那么多,膝下承欢的不知多少,怎么会在意这个出身不好的儿子。”对于先帝,郭嬷嬷讳莫如深,略说两句,便不再多言,只转而道,“若说体己钱,主子入宫自然是带了,不说金山银山,但几万银票还是有的。可即便如此,怎么挨得住那黑心的奴才攀分儿,起初入宫,先帝还对主子有情,时不时的有赏赐,也不是金贵东西,只瓜果点心居多。可奴才传旨呈赐,怎么有不打赏的道理,主子那时也心高气傲,生怕自己的身份叫人看不起,打赏自然也比旁人多。摸准主子脾气,那些奴才便把一碟点心拆成十几份,挨着个的端过去,一份五两银子,再多的银票,也架不住这样的花法。”

“五两?”容萧忍不住惊呼一声,饶是她身为贵妃,打赏一般奴才,也就二三两碎银,不想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婆婆这样大方,出手便是五两。可见当时,她的母家该是何等富商,才养成她这样花钱如水的习惯。

“后来其他宫的娘娘,也都知道了主子这个习惯,便也命人送赏,无数个五两出去,不出两年,娘娘就只剩十几两傍身了。”郭嬷嬷悲从中来,却强撑起一个笑,“在这样的环境下,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皇上逐渐长大,也懂事乖巧。可婕妤的份例,是每日黄蜡两支,羊油蜡一只,夏日天长还好,仔细些也能够用;若是到了冬日,便整个屋里,一次只能点一根,主子做绣活,皇上读书,都要用,可怎么够。那时皇上才六岁,为了让母妃多点一根蜡,少做些绣活,便背着我们帮三皇子抄书,一部论语一根黄蜡,皇上怕被主子发现,便半夜起来,接着月光趴在天井底下抄,三天抄两本,加起来就是三万多个字。要不是老奴起夜,还发现不了,那么小的孩子,趴在小杌子上,冻得直打颤,手腕都肿了一圈。老奴的夫家是种地的,可自己也当娘,也有孩子,可就连我那儿子,也不曾像皇上这样苦过。”郭嬷嬷含了泪,颤声道,“上书房午休时,皇子们都有母妃额外送去的点心吃,皇上却看也不看他们,喝碗水就跑到围场练箭。旁人都说六皇子是憋着心思想出类拔萃,一鸣惊人呢;可老奴知道,六七岁的孩子懂什么一鸣惊人,他那是看人家吃,怕自己饿,又不肯说出来让我们为难,才跑到围场练箭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桃夭叶蓁初有孕


殿中静静的,恍若一潭幽寂池藻,阳光细碎的影子落在锦缎上,泛出交错恍然的光,容萧张了张口,发现嗓子竟异样发紧,端起手边茶盏徐徐喝了一口,才轻声道:“这些事,孝诚仁皇后与先帝,都知道么?”

“皇上怕主子伤心劳神,不让老奴说,直到过世,主子都以为如皇上幼时所说,那些黄蜡是先帝赏的。其实先帝何曾看过这个儿子一眼,十几年来只有一次赏赐,可那次赏赐,真不如没有的好。”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郭嬷嬷目光落在殿中香炉的袅袅青烟上,低声道,“那天的情景,老奴到现在都记得极真切,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先帝一时兴起,到上书房考校众皇子功课,三皇子、五皇子、皇上、九皇子都在,排成一溜站在先帝跟前,一个一个的问。老奴是下人,不能进去,只能站在门窗面偷着瞥眼看,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能瞧见皇上身侧的小拳头都捏起来了,想必是极紧张,皇上那时九岁,心里还是有孺慕之情的,他一直盼着父皇的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每天都极认真的准备着功课,就是想着在父皇考校功课时能一展头角。先帝问皇上什么,老奴已经忘了,只记得皇上回答的声音却很响亮,每一个字都像雀跃着似的,但先帝的回答却很短,只有‘尚可’两个字。领赏的时候,三皇子得了株珊瑚从,叫了两个奴才才搬走;五皇子得了尊玉面观音。虽不如三皇子的珊瑚名贵,但寓意极好;便是最小的九皇子,也得了把削铁如泥的小马刀,金壳外面镶着许多宝石,一点都不比两个哥哥差。”

听郭嬷嬷有意避过皇上不提,容萧便心知结果了,但却因这心知而生出一分悲悯来,忍不住问道:“先帝....是不是什么也没给皇上?”

郭嬷嬷脸上的怜惜仿佛从十几年前而来。埋着道不尽的怅然,她摇摇头,轻声道:“给了,先帝看到旁边桌上有一盘糯米糕,随手赏给了皇上。”郭嬷嬷注视容萧愕然的神情良久,才静静开口,“那盘糯米糕。是三皇子午休时内监带来的,三皇子不爱吃,便扔在了那里。可老奴却看到皇上顺从跪下,口口声声的谢恩,抬头还是一个笑脸,说‘儿臣很喜欢。’”

手中的茶盏渐凉,容萧只觉得心尖上被什么狠狠抓了一把。绵延的酸麻即刻顺着经脉冲到头顶,撞得鼻腔与喉头尽是微酸。她想起,那次在冷宫中,皇帝眉宇间冷冽的霜雪,与血丝遍布的双目。她总认为自己是悲惨的,是应该去怨怼的,却殊不知,他比她有更多理由去怨恨。

“九岁以前,皇上有时会问老奴‘嬷嬷,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可那次以后,他再也没问过。”郭嬷嬷说到这里,慢慢起身跪到地上。

“嬷嬷,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我受不起。”顾不得睫羽上微潮的泪意,容萧忙起身扶她。

“娘娘,便不是今日。老奴也早想说了,您就让奴婢跪着吧。”郭嬷嬷的脸上拢着一层疲倦,看着容萧缓缓道,“娘娘。老奴与您说这么多,不是求别的,只求您能留在皇上身边,一直陪着他。哪怕您没有几分真心,哪怕您只是逢场作戏,但也请长久的留在他左右。皇上心里有您,老奴看得出来,为着这一点点真心和老奴的私情,求您别让皇上成为孤家寡人。”

容萧眼中一酸,莹结于眼眶的泪终于温温而落,伴君如伴虎,她能接纳他的恩宠,却并不代表可以不离不弃的陪伴,她一向重诺,所以才不敢轻易许下。况且,这个承诺一许便是一辈子,她是真的害怕,怕那刚刚萌发的真情就此夭折,也怕与年轻的帝王再次冷眉相对。容萧清楚的明白,此刻一时的悲悯,并不是爱情。

她以为自己已经学会在情爱中逢场作戏,却没想到,面对眼前郭嬷嬷恳切的眼神,张口又张口,始终说不出应允的话。

容萧轻叹一声,似是无限酸涩尽数凝结在小小的尾音中,她转身拿起绣榻上的银针,淡淡笑道:“嬷嬷,这点地方我总绣不好,您来看看。”

这是贵妃在给自己台阶下了。

“娘娘在此处换一种针法便好了。”郭嬷嬷嘴角拢起微微苦笑,匍匐起身,凑前细细看着绣榻上的鸳鸟,仿若方才的事不曾发生。

二人正一针一线无声绣着,便见锦宜端着两盅青花瓷盏掀帘子进来,笑着福身道:“天愈发凉了,奴婢让小厨房做了点杏仁奶羹,趁着热乎,娘娘与嬷嬷进些。”

看一眼菱格子上微微鼓起的窗纱,容萧放下手中针线,问道:“外面起风了?”

“是,这时节的天,便跟孩儿脸似的,说变就变。”等着鱼贯入内的宫人服侍二人净手,锦宜才将杏仁奶羹放到紫檀小桌上,笑道,“娘娘尝尝,看合不合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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