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冰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吩咐那四五个侍卫,“你们四个将尚美人送到金华殿。你,快去医官院请医官。”
她掏出手绢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走到花容失色的闵淑仪跟前,轻轻行礼道:“尚明珠疯病发作,摔死五皇子后又试图杀害闵娘子您,您受惊了。”说完,她轻轻转身,走出了清景殿的大门。
那天晚上闵淑仪就病了,这一病就落下病根,再也没有恢复元气。
自从尚明珠失势,尚荣被流派外地,树倒猢狲散,金华殿的风光似已是几百年前的事。再加上尚明珠生前人缘不好,死讯传开后,宫里竟然没有起太大波澜,出殡时天降细雨,一路也无人送行。
送葬队伍远去后,玉安独自来到尚明珠先前被幽禁的清虚观,踏进了她居住的殿阁,明湘正在整理尚美人的遗物。两年前玉安到霁月阁后,调查清楚了明湘的底细,为她的哥哥还清了赌债,明湘便死心塌地地为她办事。那时玉安本想让她在皇后身边做内应,不料她阴差阳错地被皇后送到了尚明珠的身边。
见到玉安,明湘取来一方纸交给她。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份地图和租用马车的契约。
玉安点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一直盼着出宫回家,我已经为你打点好了一切。明天早上宫里会传旨让你去为尚美人守灵,途中便有人接应你。以后你们虽然不能回到家乡,却可以安安乐乐地过一生,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明湘点点头,向着她行了个礼,“公主保重。”
玉安道:“你也保重。”说完,便转过身,向着清虚观的大门走去。清虚观的春天比外头要来得迟一些,但碧桃枝上的娇蕊也已经开始吐着红艳。天空中细雨霏霏,带着一丝温暖的凉意。
走出大门,玉安的额头已经沾满细细的雨珠。一把伞移了过来,为她撑起了一片晴空,抬头一看竟是子泫。早上听说她来了这里,他便不放心地跟了过来。
“尚美人死了。”她和他并着肩,一边向前走一边说。
“我听说了。”子泫叹道,“她一生尔虞我诈,也算是自得因果。”
“子泫,宫里的女人是不是长命的很少?你说,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子泫有些诧异她的问题,“你不是始终认为是阎士良杀了她吗?你都已经为她报了仇了?”
“你说得对,当时我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心,虽无十足把握,却也那么做了。但这段时间以来我越来越感到困惑,尚美人、梅蘅冰、曹妃,他们似乎每个人都可能伸出了手,将皇后推向死亡。可是谁该负主要的责任?谁才是真正幕后黑手?”
子泫笑了,“即使是刑部的大人也不能查清天下所有的案子,何况你我?玉安,皇后既然已入土为安,就让她的恩怨随风而去吧,不要再徒增烦恼了。”
“可是,”玉安道,“如果坏人还安然无恙地活着,就还会有更多的人像皇后和昭儿那样死去。我想查清楚这件事。”她将明湘给她的那份租约递到他的面前。
子泫一看:七月十五。未时三刻。城东寺庙。红心四轮马车。其他便是租车的时间和地点等。
“七月十五正是我们在齐州的日子,算起来皇后就是那段时间出事的。如果能够查出这条线索,或许当初的事就可以水落石出了。”玉安说。
子泫听罢,将那封信收起道:“我来帮你查吧!不过你要答应我,这件事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再过问宫中的是非。我已经打点妥帖了车船和去处,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好好打算我们的将来。”他抓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宫廷这个权力旋涡就像一潭泥淖,众生沉浮都是各人的选择。我们拯救得了自己,却拯救不了天下苍生。”
子泫派出去的人很快便有消息返回。这租约上租出的马车是汴京城梁家的独门生意,七月十五日被一个大客户租下送一位妇人前往洛阳,路上却遭了劫匪,马车掉下山崖损毁。那家掌柜还心疼不已地说:“那趟行程的租金还抵不上一个车轮子的钱呢!”
如此看来,那个妇人很可能就是昭儿的奶娘。找到她,昭儿中毒的始末便可以真相大白。只可惜马车坠入万丈深渊,那妇人也早已尸骨无存,皇后的案子再次遇上了死结。
七天之后,赵祯郊祭大典和春猎的行队回到了宫廷。朝中事务在祈鉴的处理下井然有序——有序得似乎没有他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宫里的事令他震惊,但亡者已矣,只能追封及厚葬昭儿,也着令妥善为尚美人修筑陵寝。
丧葬之事繁琐杂乱,苗妃已经病入膏肓,一切便只能由梅妃代理。虽然她已经是轻车熟路,但毕竟身份所限,不便对后宫发号施令,闹得有几多不快。再加上这一年多来宫中频频出事,朝中谏言立后的呼声便越来越强烈。
只是该立谁好呢?
论资历当属苗妃,论功绩当属梅妃,论出身当属曹妃,还有谏言赵祯的新宠张美人的。听宫里传说这次春猎张云雁偷偷扮成小太监随行,赵祯发现后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夜夜留宿帐中,使乘兴而去的曹妃彻头彻尾坐了冷板凳。上次宫廷骚乱时她不顾安危深夜护驾,而这次春猎赵祯遭遇疯牛时她又舍身挡在了他的跟前,不但赵祯感动不已,大臣们也啧啧称赞——这就难怪为什么竟然有人敢上书保举小小的美人做皇后了。
案头奏章堆积,赵祯却未置可否,最终只能又打发小林子去传玉安前来。偌大的一个宫廷,明理又可信的人竟然只有她这么一个。
到了福宁殿,玉安将从霁月阁带来的榴花插在窗边的花瓶里后,赵祯将那一摞关于立后的上疏递到她的面前。翻看后,玉安抬眼看赵祯。
“玉安斗胆问一句,爹爹想立一位什么样的皇后?”
“自然是端方大雅,能恩服后宫和天下的人。”赵祯道。
玉安莞尔,“原来爹爹心中的皇后是社稷的功臣。”说完,她将拥护苗妃和梅妃的奏章呈递到他的跟前。祈鉴、祈钧各有功绩,二妃又曾执掌宫中事务,可谓于天下有功。
但立后不是论功行赏,赵祯轻轻一翻便合上了,眼皮一抬,“除此之外,还应当是贞静柔顺,温良体恤,真心待我、懂我。”
玉安又浅浅一笑道:“爹爹要的是一位贤惠温良的****咯。”她又将拥护张美人的奏章抽了出来。
这回赵祯甚至翻也没翻。他宠爱张美人,可以违背宫制赐给她无数的金银珠宝,却没有糊涂到拿中宫主位博红颜一笑的地步。
“看来,她不必有功于朝廷和社稷,也不必是最爱我的人,但她必须是一位聪慧、博学、冷静、果断,处处周全,临阵不慌并指挥若定的人。”赵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玉安没有说话,静静地将那唯一的奏章递到了他的手上。在宫乱时,曹妃组织太监和宫女解除了福宁殿的危难;春猎时,她虽然没有用血肉之躯护驾,却不动声色地取来弓箭,连发射瞎了疯牛的眼睛。她从未得过盛宠,却从无怨言,更无妒忌。没有这样的耐力、魄力和心智,谁都不可能长久坐镇中宫。
赵祯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玉安,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是吗?天下人都想当皇帝,因为当皇帝可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哪里知道这皇冠却是一把枷锁。我少年时想立张家姑娘为后,太后却强行将皇后塞给了朕;等我对皇后有了感情,却又不得不下诏废了她。如今本该自由了,才发现天下千万黎民百姓都在我的头上压着呢!看来这皇后虽然是我的妻,却永远都不会是我最爱的女人。”
想起适才论及皇后人选时,赵祯眼底闪过的那一抹亮光,玉安半晌后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爹爹难道就从来没有对曹娘子动过心吗?”
赵祯顿时一脸惊诧,仿若被刺中心事的小孩儿,匆忙地转过头去,“我永远不会对心里没有我的人动心。”说这话时,他的音调分明颤抖着。
玉安默然道:“天下事又岂能尽善尽美?爹爹虽然委屈,但想想后宫那些一生不得圣眷的女人,她们一生光阴虚度,岂不是比爹爹更要委屈?爹爹既然做不到眷顾她们每一个,孩儿恳请您放一些人回家。同时也希望爹爹多多保重,别因忧劳朝政而罔顾龙体。”
赵祯眯着眼睛看着她,虽然她跟在他身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她向来谨小慎微,生怕得罪了他。如今她竟然直抒胸臆,大胆陈词,似要对未来几年的事都做个交代,令他十分意外。
“你这个主意倒是可行的,我也交给你全权处理。只是,”赵祯斜睨着她,眼里的狐疑更重了,“玉安,你有事瞒着我。”
玉安心里一颤,立刻顾左右而言他,“能够为爹爹分忧是玉安的福气,爹爹多心了!”
谷雨这天是黄道吉日,大庆殿举行册后大典。莫允贤高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气清和,四方安定,天下太平。然中宫无主,六宫失范,朕心甚忧。咨尔贤妃曹氏,端方识礼,贞静和顺,温恭慈俭,度贤礼法。兹授金册玺绶,册封为后,统率六宫。尔其祗承圣训,效礼守典,母仪天下。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