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霁月阁,除了院墙翻修外,陈设、景致都没有变化,但似乎一切又与之前都不相同了。官家郊祭大典和春猎即将开始,需要带一位二品以上的妃嫔同行。大家都在闵淑仪、梅妃和张美人中间猜来猜去,谁知最后圣旨竟然下到了曹妃那里。不过这也不足为奇,毕竟春猎不比游山玩水,曹妃从小习武骑马,再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转暖,可苗妃的咳嗽始终不见好,渐渐地甚至不能下床见风。祈鉴为她招来各地名医,药也一直没停过,却未见起色。蘅冰这个太子妃当得非常称职,每天都到玉京殿探望苗妃不说,也常到各宫走动和众妃嫔闲聊。渐渐地,她和各宫娘娘都熟络起来。
祈鉴空闲时会前去探望姐姐福康公主,但福康公主的状况很差,他的心情也常常很差,出了公主宅便带着小春子到郊外散心。春意渐浓,沿岸的菜畦透出油油的新绿,河边的桃林也已经片片红云,农人们牵着耕牛、负着锄犁走过,水车吱呀吱呀地转着。站在河边遥望着对岸那一马平川的肥沃土地,祈鉴的心潮也如这滚滚河水一样翻腾。
皑皑云间月留客,澹澹湘河水长东。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漱雪留下的信。是的,他的心就如东去的河水,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不会改变。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
“漱雪,”他静静地看着滚滚河水,“情是枷锁。既然我们给不了彼此想要的东西,原谅我,我要忘了你。”说完,他翻身上马,向着身后的山坡走去。一路青松翠竹,山泉淙淙,阳光在竹叶间闪烁。不知不觉,主仆二人来到一个山门前。抬眼一看,门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清风观。
三月中是祈钧大婚的日子。喜事不事铺张,却也热热闹闹,皇亲国戚都前往道贺。祈钧和余湘绫虽早已熟悉,大婚这天却都拘谨得很。新娘下轿时祈钧一脚踩到湘绫衣衫上挂的缎带上,使新娘子险些摔了一个跟头;拜礼时两个人的头发又稀里糊涂勾在一起,就像两只斗角的小牛,怎么都解不开。两个人窘得满面通红,惹得宾客们捧腹大笑。
笑声不绝于耳的时刻,玉安的眼睛竟然潮湿了。视野里挤挤挨挨都是人,尤其是那帮常和祈钧往来的文人墨客,酒过三巡后在一起吟诗作对,好不惬意。待赵祯和梅妃回宫后,宾客们少了拘束,宴席更加热闹。
宴席正酣,玉安却怔怔起身准备离去。对于新婚燕尔的祈钧和湘绫,她想给他们一千个一万个祝福,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已经太幸福了。简单的皇家联姻,未有过深刻的爱恨,却两情相悦并将携手一生,使那些刻骨铭心却天各一方的爱变得多么可笑。
大门前的院落里梨花犹在,春风吹过飘起漫天花雨。玉安抬起头,花瓣便飞向她洁白的面庞,落到她的眉心和脸颊上。
一双温暖的手悄然从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分开一看,竟然是魂牵梦萦的那张脸。他笑着举起花枝,弯腰走到玉安面前,轻轻取下她发梢上的一瓣梨花。
一队手捧点心的丫鬟走过,子泫拉着她闪躲到了柱子后,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隔墙,走到外面的世界去。
山坡上开满了火红的杜鹃花。春天的溪水裹挟着野花和草叶的味道,叮叮咚咚从山涧里流淌下来,溅湿了两侧的小路。明月楼畔,子泫和玉安牵着马,肩并着肩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走着走着,子泫停下脚步,从路旁的斜坡上采撷了一朵金色的野花,轻轻插在她乌云般的发髻上。
“好多漂亮的鹅卵石!”玉安望着溪水另一岸那些金光闪闪的小石头,惊叹着跨过溪水中央的几块大石头,弯腰在河滩上拾起那些棱角光滑的小玩意儿。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能令玉安变得无忧无虑,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子泫一边牵着马继续向前走,一边含着笑看着她。
“玉安,祈钧和湘绫成婚了,你羡慕他们吗?”子泫边走边对小溪对岸的玉安说。
玉安站在溪水的边上,清清的水里倒映着她如玉的面容,她笑着点点头。
子泫看着水晕里的玉安,嘴角露出一丝怜爱的笑。
刚刚在王府里头,每次众人鼓掌欢呼的时候,玉安的笑容里都透出一丝忧郁。经历了这么多,别人的幸福更容易使他们的故事显得伤怀。而他自己呢?如果没有爱上她,他也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他会像祈钧那样长大成人,直到和漱雪成亲,他们也会得到许许多多的人的祝贺,新婚那天,他也一定会笑得像祈钧一样幸福。
站在河岸边,湿漉漉的水草打湿了鞋袜。他望着她微微笑着,“玉安,我从来不羡慕祈钧,也从不愿意去交换他的人生。祈钧和湘绫虽然琴瑟和谐,但他未曾有过深刻的爱,也未曾被深刻地爱着。而我因为有你,即使在下一个时刻就死去,这一生也了无遗憾。”
说完他将马的缰绳向着自己一拉,马便转过身来。他牵着马,笑着跨进那浅浅的小溪,激起一片洁白的水花。正当她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已经来到她的身旁,宽大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
“玉安,如今你虽已恢复自由之身,但以目前的情势,官家不可能再为你我赐婚。人生太短,我不想再与你分离——我们走吧!离开汴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在那里建一个大大的曼陀罗山庄,做几样营生,生几个孩子,终日相对,直到老去也绝不分离,好吗?”
听他若无其事地说起“生几个孩子”,玉安的脸腾地飞红了。她仰望着他,问道:“你从小的理想是经世济国,如今一去却只能终身隐姓埋名,你真的放得下吗?”
“人生岂能事事如意?我只能选择最重要的,那便是你。”子泫抬起头说,“只要活得坦荡,朝堂公卿和山间小民,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的神情告诉她,他已经经过深思熟虑,甚或已经有了周详的计划。
“好,我答应你。”她握着他的手说,“等到端午过后,我们两个便一起离开这里。”
子泫笑着纠正她,“不是我们两个,是我们‘三个’——我想带漱雪一起走。”
“漱雪?”玉安万分惊讶。
“她住在西郊的清风观里,我和祈钧一起找到了她。祈鉴一直没有停止过搜寻她的下落,甚至常常到清风观和那里的仙长论道,再这样下去她早晚会被发现的。与其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不如一起离开,也好有个照应。”
玉安斜睨着他,扑哧笑道:“经历过这么多,你反而想享齐人之福了?”
子泫笑不可抑,轻轻从身后圈住她说:“你是知道的,漱雪心里早就没有我了,又怎么肯嫁给我?再说了,正主儿这么厉害,我即使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呢!”
玉安忍俊不禁,道:“算你还有几分见识。”
“若没有几分见识,又怎能得到我们玉安公主的心。”子泫得意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随即不顾玉安的惊呼一把将她抱起,快乐地转了好几个圈,直到一不小心撞倒在大石头上,两个人双双摔倒在地。看着彼此满身是沙的狼狈模样,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对身影倒映在清冽的溪涧,悠然雕刻进这旖旎山水中。
第三十六章 至死方休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春猎和郊祭的行队出发了。祈钧、曹妃以及十几位大臣随行,祈鉴则留下来处理朝中政务。玉安将那些攸关家国的书全部收起,同时将子泫手抄的诗册翻了出来,趁着大好****全部拿到院落里去铺开晒太阳。
这段日子里,她的心就像春天的云雀般飞上了云霄,对未来的憧憬令她的心情和胃口都大好,面庞也一天天红润,瘦削的脸也渐渐丰腴,人也变得爱说爱笑。这些原本属于豆蔻少女的快乐,此刻才迟迟光临她的身上。今后的岁月,她的生活里不再有天下事,只有他的诗词歌赋和柴米油盐。
霁月阁中早已****无限。明媚的阳光每天都暖洋洋地照耀着宫里的青瓦红墙,桃红柳绿更是淹没了花园中的每一条小径。闲来没事的时候,她便坐在蔚凉亭里,一边轻声读着诗册上的诗,一边听着远处屋宇上杜鹃的啼鸣。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读到最后两句,她的眉头不禁轻轻蹙起,摇头念叨道:“不好,不好。最后两句太悲伤!”说完,她便举笔蘸墨,用一道长长的墨迹将那两句诗删去。将笔放回笔架,她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翻过新的一页。
这时,许承佑忽然从外面的院子里跑进来,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公主!宫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玉安放下手中的卷轴,疑惑地问。能让持重的许承佑这么慌张,一定非同小可。
“五皇子……快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玉安倏然起身。
“小的听说早上闵淑仪突然带着五皇子出宫去看望尚美人,尚美人狂性大发,指责五皇子是妖怪,便把他摔在了地上。回来的时候五皇子就浑身乌紫,医官说活不过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