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重重幔帐,烛火灭了,脚步声响,终于没了声音。不知隔了多久,蘅冰方才惊魂未定地摸索着下床,将最近的一盏灯烛点亮。
卧房外的隔间里有一张狭长的卧榻。平日里当值的太监会睡在这里,以随时等候祈鉴夜间的差遣。蘅冰打着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祈鉴已经趴在床榻上进入了梦乡。睡梦里的他平静得像一个婴儿,眉宇间却蓄着近乎病入膏肓的忧郁。
祈鉴对漱雪的“恨”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的心里便充满了担忧,不再阻止蘅冰去找漱雪。蘅冰与江湖人士素有来往,要找到一个人不是难事,他因此并未太在意。黄昏时分,他处理了一天公务后回到寝宫,蘅冰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查探到任何消息,他方才真正感到心慌。
跟在身边的小春子见状道:“太子殿下,城郊有您刚刚训练出来用做战场侦察敌情的骁骑一千人,请他们帮忙,汴京城两三百里外的消息明天就能打听出来。”
祈鉴果断地拒绝了,“这些人舍生忘死为的是保家卫国,如果让他们为我一己私事奔走,会寒了他们的心。”思虑片刻后他转身吩咐小春子,“你现在马上赶到荆王的府邸向荆王通报此事,让他派家人秘密寻找。同时送信给高珏府上的高子沣兄弟,他们和梅家一向亲近,定然不会置身事外的。”
消息送了出去。祈钧和子泫都分头带人秘密打听漱雪的下落。这天晚上,祈鉴又住进了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宫外的消息。
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直到五更时分,他刚刚伏在书桌上小寐了片刻,祈钧和几位大臣便进宫来了。迅速洗漱更衣后,他便又恢复了神采和仪度,有条不紊地和诸人议起兴修水利和奖励农耕之事。近年民间商贾越来越富足,国库却连续亏空,许多国政都无法推行,而赵祯先前下的三道敕令都没有得到真正的施行,他便将这件事交给了祈鉴和祈钧,要他们早日拿出应对之策。
祈鉴和祈钧在兴修水利一事上观念出奇一致,可在奖励农耕上却颇有分歧。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小春子来传,宫外子泫派出去寻找漱雪的人有了消息。火速通传后,来人禀报说寻找一夜后,西郊顺天门外的一个农人说曾经看到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向西去了。
“后来呢?”祈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急切地问。
“后来便没有任何消息了,直到在十里外的江边发现了这个……”来人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雪白的手绢一角绣着一个娟秀的“梅”字。
祈鉴一把夺过来,狠狠地提起来人的衣领喝道:“你说是在哪里发现的?”
来人吓得哆哆嗦嗦:“在……西郊十里外的金水河边上……”
祈鉴一把扔开他,呵斥道:“还不快带路!”
来人连滚带爬地向着殿外走去。
祈鉴一路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着西郊赶去,祈钧努力跟上他,心里的疑云却挥之不去。他和祈鉴、漱雪一同长大,可直到昨天方才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漱雪的出走蘅冰担忧,子泫担忧,他也担忧。但论起来祈鉴应当是最不关心的一个,为何他急得快发疯了?难道说大家眼中无懈可击的太子殿下竟然也是有软肋的?
赶到河边已时近中午。祈鉴匆匆下马,在那人的带领下来到发现漱雪手绢的地方。河面宽阔,水流湍急,连渔船也了无踪迹。穿过一片茂密的桃树林,祈鉴和祈钧匆匆赶到离水三尺的地方,子泫和几个随从正站在那里,心事重重。
朝着他们脚下的土地看去,那里是一条狭窄而湿滑的小路。路边是垮掉的痕迹,黄褐色的泥土一直绵延到江里。斜坡的上面,是两个浅浅的脚印和凌乱的抓痕。
“附近的村民看过了。从土壤的痕迹看,应该是前天夜里有女子从这里落水。我已经找了附近的县衙派渔船在下游打捞,相信午后应该会有消息。”子泫忧心忡忡地说。
“不,这不可能。”祈鉴脸色苍白,转身呵斥随从道,“你们快去打探,附近村庄有没有谁家的姑娘不见了!”
随从立刻领命离去,但这并没有使他好过一点点。整整一个下午,祈鉴木然地应付着子泫和祈钧在耳边的谈话,耳畔只剩下簌簌的风声。
日薄西山的时候,下游的渔船终于打捞起一具早已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女尸。容貌已经难以分辨,衣着首饰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木担架抬着湿漉漉的尸体到桃花林中的空地停下了,三人立刻飞奔过去。
这一带的农人闻讯,也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将尸体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传说溺死的人死相可怖,尤其是若死有不甘,魂魄便会回来带走见到它的肉身的人的性命。农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踟蹰着不敢靠前。
祈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扒开人群,小心翼翼地探步上前揭开女子的面纱,手脚却战栗着,迟迟不敢落下目光。直到一对农人夫妇匆匆扒开人群进来,抱着女尸嚎哭起来,“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祈鉴忽然转过身去。只见那女尸皮肤黝黑,脸庞瘦削,他心里压抑许久的恐惧顷刻烟消云散,一时间顾不得旁边悲不自胜的夫妻,竟似得了魔障般的喜极而泣,“梅漱雪,幸亏你没有死!我和你的账还没有算清呢!没有本王的命令你若敢出事,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你!”
身旁的祈钧和子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日落西山,天边燃烧着火红的晚霞。临走前祈鉴特意为那对夫妇留下一沓银票,又嘱咐身边的人为那枉死的女子打造一副上好棺材,便骑马离去。马儿沿着河岸慢慢走着,夕照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春意悄然爬上枝头,一转眼便是寒食节了,但玉安没有半点赏春的心情。自纳如烟为妾,曹诵不但没有变得快乐,反而一天天更加苦闷了。他不常来看玉安,也不再像先前那样与如烟打得火热。每天在宫里应付差事后便在外面花天酒地,明月高悬时才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回来。
一来二去,曹家的流言又开始扩散。如烟毕竟寻死觅活才得来一个妾室的地位,尚未风光便失了宠,下人们都隔岸观火地看她笑话。
一件件事情的发生,玉安发现自己渐渐很少想起宫里的事,而她对曹诵的恨意也渐渐减轻了。在这偌大的曹家,无论是她,是曹诵,还是如烟,都只不过是为一个“情”字受苦的可怜人。
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是玉安进宫见官家的日子。春寒料峭,赵祯偶然染了风寒,不住地咳嗽。他不喜欢苦口的汤药,玉安便从民间搜集了些止咳的秘方,炖了粥让他吃下去。宫里头陪伴在赵祯身边的仍旧是闵淑仪,玉安也因此碰巧见到了昭儿一次。小小的孩子继承了他生母尚明珠的上好容貌,生得白白嫩嫩,天庭饱满,一双黑眼珠子乌溜溜地转,看起来分外机灵,让人难以想象这样的孩子将来可能是个智力不全的呆子。
行走宫里,玉安自然也听到了不少的传闻。听说尚美人的疯病日益严重,而闵淑仪则和朝中的几位权臣都走得很近,还通过枕边风为其中几位的亲戚谋得了官职,因此这些人也对闵淑仪言听计从,常常当着官家夸奖昭儿面相富贵,最肖圣上,因此赵祯也对昭儿分外疼爱,三天两头便去清景殿看他。
笙平有些忧心地问玉安,“公主,难不成宝康公主死了,闵淑仪反而更得势,更嚣张了?”
玉安对笙平的天真颇为不满意,“流言将她捧上高处,便会有实实在在的手将她从高处拉下来。宫里争权的,争宠的,都会将她视为眼中钉。她的好日子也就不远了。”
回到公主宅,玉安有些累,又有些饿,笙平便令人将临走前炖好的人参乌鸡汤端上来。炖汤是笙平的绝活,她炖出来的汤不但味道鲜美,且火候恰如其分,是补养身体的佳品。玉安从她手里接过汤来,笑盈盈地便要端起来喝,不料笙平却一把拦住了。
“公主肚子一饿就忘记规矩了?”说完,她笑盈盈地去取来银针。虽然银针能够试出的毒物种类有限,但这些年下来用银针试毒已经成了她们的一种习惯。
玉安笑道:“这汤可是你亲手炖的,你若要害我,我该怕是死了一百次了!”
“汤虽然是我亲手炖的,可是也经了旁人之手呀!”笙平不依不饶地说,“有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例行规矩嘛!”
玉安只好依了她。这笙平倔犟古板的时候,她公主的架子也是不好使的。
笑容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了。笙平手里的银针的针头已经渐渐变成黑色。
汤里有毒。
一时间笙平和玉安的脸都变得苍白。若不是笙平这“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坚持,她怕是已经百密一疏,命殒黄泉。
笙平一巴掌打到送汤来的小宫女的脸上,怒喝道:“说!是谁指使你谋害公主的?”
小宫女顿时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边哭边回禀道:“笙平姐姐,冤枉啊!奴婢就算是死也不敢谋害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