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妃半晌默不做声,随后抬眼看闵淑仪,道:“玉安是官家最疼爱的公主,官家之所以一直未敲定最终的人选,定然有他的用意。”
闵淑仪一笑道:“眼下这么做无非是期望官家早日康复,曹娘子左右阻拦是何缘故?”
曹妃正要答话,里屋小医侍来报道:“官家醒过来了,想见两位娘子、王大人和程大人!”
闵淑仪、曹妃、王素、程院使和阎文应一听,立刻起身见驾。
赵祯满脸疹斑,眼睛模糊,嘴唇黯黑,并非康复的预兆。他满脸病容地看着眼前跪着的妃嫔和臣子,心中暗自难过。这些天间或的昏迷中,许多已故的亲人不停入梦,声声召他回去,使他更觉自己离大限之期不远了。
“官家,”闵淑仪道,“适才臣妾和曹娘子、王大人、程大人正商议,为了官家能够早日康复,还请官家下旨赐婚,让玉安公主为官家冲喜……”
听到冲喜,赵祯的嘴角露出一丝惨淡而自嘲的微笑。当年三皇子和正阳临死前他都曾经下旨册封,就是希望喜气能够让他们康复,可终究也没留得住他们。如今别人来为他冲喜,终究能留得住他吗?
原本想待到明年春天在高家为玉安盖一个华丽的公主宅,再让她风光下嫁,如今看来他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此刻精力和时间都不允许他多做安排,他须用自己这风中烛火般的意识为身后的大宋打算。
想到这里,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就这样吧,虽然没有华宅和盛大仪式,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王卿家……”他气若游丝,“替朕拟旨……”
王素颤颤巍巍地走到不远处的书桌前。
“太子即位新君,两府大臣共同辅助其料理国政……要新君牢记,对内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改革沉疴,消除党争;对外与辽国、大理、高丽和回鹘永结盟好,对党项恩威并施,重视边防贸易,盛世不兴兵……朕若亡于痘症,请新君着各级医馆研制对策并定期编撰成册广发全国,莫让百姓再因此受苦……”
一席话听得大家悲不自胜。闵淑仪声泪俱下,跪地上前抓住赵祯的手,滴滴眼泪落到他的手背上,“天不老,情难绝……官家曾经允诺过臣妾,要陪臣妾到天荒地老,君无戏言啊……”
赵祯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很想伸出手抚摸她的脸,但手刚刚接近她的脸庞却又缩了回来。他太了解她了,亦没听说过她得过痘症,此次前来伺候他,必定是冒险为之,因此此刻他纵使心中不舍,也不能再增加她的危险了。
国事完毕便轮到后妃和儿女。
“传我旨意,赐荆王曦金锏,为新君谏言不受国法约束……封五皇子昭为淮阳郡王,如果他长大后体质虚弱,许他特权,不必入宫……封六皇子晖为永宁郡王,曹娘子要用心抚养……
“玉安公主赵晚晋封齐国公主,赐婚高子泫,配朕的辇车陪嫁,可随时进出宫门……璎珞乖巧却任性,闵娘子要好好管教……”
说完,他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再次陷入了昏迷。闵淑仪、曹妃一片哭喊。程院使上前问诊后,转头对闵、曹二人道:“痘疮激发了隐疾,微臣要为官家针灸,烦请两位娘子先行退下服用些防病的汤药。”
医官大于天。闵淑仪、曹妃和阎文应连忙退了出来,让几位医官和医侍进屋去。王素收好圣旨跟出来,匆忙问道:“两位娘子,适才官家为玉安公主赐婚,可是说的高大人的二公子,殿前副指挥使高子泫吗?”
天气一天天寒冷,宫里急需石炭、衣帛,而宫门又严限进出,苗、梅二妃每日光处理数不尽的请碟便忙得不可开交。玉安自从上次感染了风寒,身体一直未完全康复,一直在霁月阁休养。圣旨到的时候,算起来赵祯已经病倒七天了。
由于圣旨暗藏不利好的消息,梅妃即刻传召祈钧回京,而祈鉴则更是紧锣密鼓地开始做赵祯身后的筹划。但对那些前来交络、奉承的大臣们,他一概闭门谢绝了,这是他基本的警觉。历朝历代许多储君皆因乖张行事而惹来祸患,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巴结他的人多了,许多小话消息也自然传来。听说赵祯曾经给高珏和玉安下过密旨用于日后对他的约束,他原本忧虑而感恩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圣旨到霁月阁时已近中午。传旨的是小林子,他的神情虽因官家的疾病而略显沉重,但眼底却带着一丝喜悦。
“恭喜公主,与高大人有情人终于将成眷属了!”
玉安接过圣旨,疑惑地问道:“官家病重,何故此时仓促完婚?”
小林子道:“官家清醒之际念及公主时泪流满面,却因疾病传染不能相见,程院使、王员外郎和二位娘子提议为官家冲喜,官家同意了,这才下的旨。”
关于朝堂的消息玉安也略有耳闻,逐项事务都和官家先前和她说的没有出入,想来官家已病入膏肓。
小林子又道:“公主莫要伤悲。小的猜想官家这么安排虽明着是冲喜,实际上却是有深意的。想必是担心自己万一有不测,公主又会吃苦啊!”
小林子尚且分析透彻,玉安又何尝不能领会赵祯的苦心。闷闷地回屋后,她打开红木匣,取出赵祯送给她的那一枚亮晶晶的黑棋,赵祯曾经说过的话一声声皆在耳边回响。
“有些棋子,比起放在棋盘上,我更愿意将它捧在手心。”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那个权倾天下却挣不脱自己内心的枷锁的人,如今躺在福宁殿的镏金卧榻承担着极大的痛苦,在生死边缘挣扎徘徊,她却帮不上一点忙,她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幸福?想到这里,玉安只觉心中虚空,扑倒在地上,泪水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婚礼三天后便要举行,仓促却无奈。后宫门禁森严,外臣不得入内,加之北风萧瑟且官家生死未卜,一切都使这场婚礼显得格外凄凉。即使是宫外进来的催妆物品,公主下嫁常制赐予驸马的玉腰带、靴子、尘笏、马鞍、红罗、银器等,还有宫外送来催妆的冠帔花粉、画彩钱果、金银珠翠,铺房的百子帐、百子被等,也没有大队仪仗,只有七八个小太监抬到庆云殿里。
三天的时间很短,对玉安而言,却是似乎每一刻都那么漫长。官家的病情仍旧没有起色,即使她屡番到福宁殿外长跪,他也依旧处在昏迷之中,不曾知晓她的到来。
第三天的天终于明了。辰时刚过,行郎们便执花瓶、香球、妆盒、裙箱、衣匣、百结等物,抬着花檐子到了东华门门口。依照常制,驸马行仗抵达受赏后,官家还要在垂拱殿设宴九盏款待,并配以徽酋阁舞乐庆祝,但由于官家有恙,宫中禁止聚宴舞乐,乐官、歌伎、吹鼓手皆在宫门外等候。
玉安寅时起床梳妆,由梅妃亲自为她打点。一个时辰后,菱花镜中的新娘美若天仙,令梅妃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从万春阁里领回的痴傻孤女。
时辰到,玉安披上销金盖头,行仗就要出发了。正在这时,去太常寺办事的许承佑匆忙跑进里屋道:“公主,梅娘子,我刚刚从宣德楼当值的小黄门那里听说,高子泫高副指挥使……三天前被派去外地视察疏浚河道去了!”
梅妃顿时大惊,“那个小黄门在哪里?本位要亲自问话!”
“小的知道事关重大,就斗胆把他带来了,就在霁月阁外候旨!”
传进来小黄门,梅妃一问话,证实高子泫确实在三天前受命去了外地。“那高公子何时回来?”
“依例应在昨天未时前或今天辰时回宫报归,不过至今仍旧没有见到他的鱼符。”
梅妃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他要做新郎官,自然来不及进宫了。”见喜婆声声催促,她转身对笙平道,“时辰到了,扶公主上花轿吧!”于是,宫女们簇拥而上,搀扶着玉安上了轿子,笙平作为她近身侍女,上了她身后的一顶小轿,其余小太监和宫女则步行跟随。花轿先到福宁殿,玉安下轿伏在大门外拜了三拜,便又上了轿子向东华门去。陪同玉安出嫁冲喜的还有两个奉命嫁给郎官的宫女。玉安的花轿出宫门后,她们的小轿也跟随其后从侧门出了宫。
许承佑跟随玉安的日子,玉安准许他读书并借他一些书,他通晓算经和天文历法,处事更是沉着稳重,今后即便没有玉安提携也会有自己的前途。但他喜欢读书,因此宁愿跟在玉安身边,玉安也有带他下嫁的意思。只是赵祯吉凶未料,她便暂将他留在了霁月阁里等候消息。
行至内东门处,驸马乘坐绘有涂金百子图案的鞍辔和骏马,手执金鞭,金顶彩帷、丹凤朝阳的花轿一出宫门,升三檐伞、扇舆,皇家乐队浩浩荡荡地奏乐开路。天气寒冷,玉安坐在轿子内,心里却像着了火似的隐隐感到不安。子泫若是三天前被派去巡察,圣旨下来后高家便当迅速将他召回,何以这一切如此平静?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悄悄掀起头巾,动了动身体,发现手脚没有半点力气。平日里她的饮食茶水皆是笙平打点,而今日霁月阁来了许多外人,慌乱之中所饮用的水皆不是笙平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