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安回头一看,却见不远处莫允贤正向着她走来。
“整个下午我都在曹家没有离去,就是想弄清这其中的究竟,如今看来倒是猜对了。”行至跟前,他低声道。说罢,他上前帮她扶起子泫,待车夫驾着他的马车过来,他又半掀开车帘道,“公主快上车吧!”
玉安点了点头。
车厢里,玉安始终抱着子泫的上身,以使他更舒服一些。因为太疲惫,她的精神已接近涣散,没有说话,亦不知马车将驶向何处。
“不知公主是要南行还是北上?”莫允贤缓缓问道,“车里备足了干粮、银票和衣裳。如果公主选择南行,过了这个街头出南熏门后一路向西,一个姓崔的人会护送你们到蜀地,那里物产丰饶,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若是北上呢?”
“向北十里便是高家府邸。”
玉安垂目看着子泫,他的脸颊通红,体热丝毫未减,沉默半晌后她道:“向北。”
笙平正要劝她,莫允贤又道:“公主果然是个明白人。在下也认为,公主如就此而去,虽然从此你们两人成为神仙眷侣,却也不得不一生隐姓埋名。且朝堂中曹家和高家势必反目,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玉安凛凛一笑,“不管他们是谁,我一定会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马车在离高家大门半里地的地方停下了。玉安不由自主地将子泫搂得更紧。今日一别,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机会如此靠近。莫允贤瞥她一眼,终究从她手里夺走了子泫。玉安掀起车帘,目送着他们向着灯火阑珊处走去。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临别前子泫仍旧喃喃念着。
子泫为她抄的《相见欢》,在曾经的她的眼里不过是衣食无忧的小儿女的几许闲愁。如今浅吟低唱,方知其恨无穷。
子泫被家丁们抬进高家,看着高府大门关合,玉安心中的悲痛方才尽情释放,伏在车窗上任泪水泛滥。
第二十九章 芳草萋萋
远忆巫山阳,花明渌江暖。踌躇未得往,泪向南云满。
抵达曹家后门正是丑时。玉安跳下马车,泪痕已干。曹诵见到她,喜出望外地迎上来。
屋里重新掌灯。笙平打来热水伺候玉安梳洗。玉安始终没有抬头看曹诵一眼,却让笙平拿来棉纱为他包扎好伤口。
“谢谢公主。”待笙平系好结,曹诵捂着伤口,颇有些感动地说。
“不必谢了。”玉安的声音依旧遥远,“那日在御史台你出手相救,我不过是还你情。”
“公主,你我既已是夫妻,以后便要同舟共济,又何必说这些生分的话?”
“你我这个夫妻,不过是你们逼我的。”玉安始终不看他一眼,“但我们永远都只是人前的夫妻。”说完她便吩咐笙平为她装点好衣物和妆奁,预备跟笙平去她的卧房。
曹诵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痛楚而怨恨,“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堪吗?”
玉安轻轻甩开他的手,凝视着他道:“不,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到那里去过。”
依照惯例公主下嫁三日后与驸马回宫拜门(或称归宁),待回到宅邸后再接见舅姑。因为防治疫病的缘故,三朝拜门便改成九朝,但接见舅姑仍如约进行。曹仪是曹家的当家人,曹夫人几年前去世,目前主内的是曹仪的小妾,一位被称作惠姨娘的中年妇人。曹诵是曹家独子,下面还有惠姨娘所生的两个妹妹。看得出来惠姨娘很敬畏曹仪,对曹诵也极尽关心与巴结。
翌日,曹诵便搬回了自己的房间,玉安也回到了寝阁。这天黄昏时分,许承佑突然前来送信,说是王素将早年为他治过病的峨眉道士请来了,用了一种奇怪的方法给官家看病,竟然见了效,昨晚开始官家已经不发热,身上的痘疮也开始退了。
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以至于玉安怔在原地,许久后回过神,已经满眼都是泪水。
“这神医是用什么办法治好官家的?”
“这倒不清楚。但听说先皇时起他便曾经用一种种痘什么的巫术给人治病,那些人不但终身不得天花,还能延年益寿。他对治痘本是没什么把握的,但曹娘子和王员外郎都力主试一试,没想到竟然真的救了官家的性命!”
曹妃和王素此举不可谓不险,但老天竟然成全了他们。枯木回春怕是许多人想不到的,玉安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接下来两日接到的皆是官家身体好转的消息。公主出阁后第九天,宫里传来口谕,传召玉安公主火速回宫面圣。这道圣旨中竟然没有传召曹诵,想来是赵祯虽已知道这次的事,心里却未认定这个女婿,故先通传玉安弄个明白。曹诵闻讯惴惴不安,便一早乘车去了图画院并差人打探消息。
到了福宁殿,小林子第一个发现了玉安。玉安示意他不用通传,随即加快了脚步,向着内殿走去。
“闵娘子和曹娘子正在里头呢。官家昨个儿听说公主嫁进了曹家,龙颜不悦,问了阎都知没问明白,便传了两位娘子,正发着火儿呢……”小林子一边跟在身后一边喋喋不休地禀报着。走到寝阁门口时,里面传来玉盘摔地的声音。
“我还活着呢,你们就胆敢假传圣旨算计我,我要是真的一命归西,是不是天下都由你们胡来了?”怒斥后便是咳嗽声。
“官家,冤枉啊!”是闵淑仪的声音,“我确实是听官家这么说的,曹妹妹、王员外郎和阎都知都在场,也都听见了……”
官家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王素都跟我说了,他没听清楚,是听了你的话才弄错的。”说罢他似已转向了曹妃,“你呢!难道你也听错了不成?”
里面一阵静默,曹妃似没有立即答话。赵祯又说话了,“你只当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一个想让高子泫做女婿,一个想让玉安做侄媳,沆瀣一气!这件事情我不会轻饶的!待我问过玉安再治你们的罪!”
隔着一道墙,玉安听得清清楚楚。赵祯会醒过来并兴师问罪,这是谁都始料未及的。只是水不能西流,时间不能倒回,如果这时候闹翻,曹家生怨,朝廷也会愤愤不平,对高家和子泫反而不利。而如果让这件事这么过去,赵祯定会安抚高珏,所有人都会体体面面。
成全不成全那样一个局面,一切都掌握在她的手里。
想到这里,玉安轻轻推开厚厚的挡风门帘,迈步进去。赵祯坐在龙榻上,脸色因咳嗽而变得通红,却仍旧掩不住眼底的愠色。
见到玉安,他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玉安行了大礼,说了吉祥话后,却道:“爹爹重病期间,两位娘子不辞劳苦,昼夜侍候君侧,不论她们犯了什么错,爹爹都且饶过她们一回吧!”
赵祯见她这么说,却疑惑道:“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
玉安看了闵淑仪和曹妃一眼,闵淑仪低着头不敢看她,而曹妃的目光轻轻与她相撞,随即也默默垂下了头。玉安便又道:“如果玉安明白爹爹的意思,爹爹可愿意赐死她们吗?”
赵祯一愣,闵淑仪更是花容失色。
玉安见状笑道:“这件事并非大事,假传圣旨却是大罪名,论律可是要杀头的,爹爹还是不要追究两位娘子的无心之过了。何况只要爹爹能醒过来,别说下嫁出阁,就算是要玉安去死,玉安也没有半句怨言。还请爹爹放宽心,忘了此事吧!”
跪下的两人听玉安为他们说起情来,都十分意外。不过她的话确实像定心丸,使赵祯的语气舒缓了许多,只剩下一丝无可奈何的怨气,“玉安啊,你有所不知,若不是有位宫人建议我将璎珞赐婚子泫,我还蒙在鼓里呢!你还以为是无心之过吗?”
玉安脸上淡淡的笑意却丝毫未减,不去说是非曲直,却接过前面的话道:“论起来如今咱们赵家确实欠了高家一个情分。如果爹爹为璎珞赐婚,倒也正好弥补对他们的亏欠。”
“你真这么想?”赵祯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玉安淡淡一笑,“如今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赵祯沉默了。玉安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说后妃假传圣旨,论律足以赐死。如果说是误传,那就必须要给高家一个交代,但是他实在不忍不顾玉安的感受。且她的态度太令他意外,几乎是完全陌生的。
“既然玉安这么说,这件事也就不追究了。你们先退下吧,为璎珞选驸马的事择日再议。”他手臂一挥示意两人下去。
待闵淑仪和曹妃出去了,玉安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一条缝隙,令人拨了拨铜炉里的炭火,又走到桌前亲手倒了一盏热腾腾的茶递到赵祯手中。
赵祯接过茶,目光却仍旧停留在她的脸上。那张原本聪慧而生机勃勃的脸,此刻虽挂着笑意,却多了一丝邪魅的神采,令人难以捉摸。
“玉安,你变了。”赵祯将手中的茶盏放到茶几上,探寻般地看着她,“你一点儿也不快乐。”
玉安重新将那盏茶拾起,递到赵祯手上道:“天下不快乐的人很多。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能够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