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起轿帘向迎亲的喜娘打听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喜娘笑道:“公主真是会说笑!花轿自然是去驸马的宅邸咯!”
“驸马是谁?”
喜娘只差没笑出声来,“驸马还能有谁,自然是曹家的公子咯!……”
喜娘喋喋不休,尖锐的声音在玉安耳畔化成一片嗡嗡声。她只觉得自己就像做噩梦时候一般,掉进了一个百丈深渊。没有疼痛,没有声音,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已非。
这天上午,子泫刚刚回到汴京,便遇上几个少时熟识的玩伴。虽然风尘仆仆,却拗不过友人们一番热忱,便下马与他们来到御街南面最好的酒肆。近日疾病流行,酒肆里客人稀疏,小二因此伺候得格外周到。
时近中午,行仗、花轿、吹鼓手……偌大的迎亲队伍从楼下经过。子泫探头看了一眼便笑道:“京城到底是京城,即使这种时节,街上的行人也摩肩接踵的。不过眼下天寒地冻,娶亲倒真是件稀罕事!”
“那倒不是。”一人答,“前些日子也颇为冷清,今天是户部尚书曹仪家里办喜事,不但派发米粮馒头,运气好的还能抽到金元宝呢!”
子泫知道曹仪前些年丧妻,只当他续弦,不禁蹙眉道:“防治疫病最忌讳人群簇拥,曹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怎么挑在这个时候?”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友人笑道,“官家龙体有恙,曹家是奉皇命冲喜,这自然是越热闹越喜庆,巴不得普天同庆才好!”
“这曹家的喜事,和官家有什么关系?”
“子泫兄离京几日,自然没有听说。曹家的独生儿子曹诵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竟然娶到公主做了驸马。”
子泫觉得自己像是从别国来的,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宫中适婚的公主除了玉安便是璎珞,难道官家将璎珞嫁给了曹诵?
“不知官家下嫁的是哪位公主?”子泫仍旧疑惑。
“自然是那位齐州治水有功,名满京城的玉安公主了!”
子泫只觉得犹如一把利剑****胸口般刺痛,他跑下酒楼,飞身上马,一路飞奔到了曹家门口。曹家红绸、灯笼高挂,院落内张灯结彩,宾客如流。
子泫匆匆挤进去,却被迎宾的家丁拦住了。见他一路风尘,也未带喜帖,家丁满脸狐疑。
“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在哪里高就?”
子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娶亲的是谁?迎娶的又是谁?”
家丁突受惊吓,结巴道:“娶亲的自然是我家少爷,迎娶的自然是当朝的玉安公主啊……”
子泫松开那家丁便向着里面闯。家丁连忙招呼宅邸里的人道:“这人是来闹事的,快拦住他,快通知老爷……”
子泫早顾不得周围的一切,满脑子只想着见到玉安。如果这是个误会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果真是她,他即使拼死也要杀出一条路把她从曹家带走。这样想着,他已经穿过宾客如云的前厅向后室闯去。迎面有七八个举着木棒的家丁冲过来。他拔剑迎战,那些家丁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便被打得七零八落,眼看着就要走进曹家内院,头顶上突然落下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束在其中。
子泫几番挣扎却无法挣脱,抬头便见到一张满脸冷笑的脸。此人既不是曹仪,亦不是曹诵,着装举止像是曹家的管家。
“高大人,得罪了!少爷先前就说你功夫了得,幸亏小人留了这么一手,要不今个儿曹家就要被你闹得人仰马翻了。”
“快放我出去!”子泫恨恨地盯着他,“玉安公主一定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曹诵的。她一定是被你们设计的,你们就不怕她将你们统统杀头吗?”
“高大人多心了。这是不是心甘情愿可不是你说了算,而是公主说了算的!你要怪就怪你爹爹,官家要赐婚他却偏偏不要。若不是他食古不化,又怎么会让官家看到我们少爷待公主的一片真心呢?”
“我爹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你休要胡说八道!”子泫猛地一挣扎,撕开了那网的一角。
“此刻公主和驸马正在行礼,你若不信,前去观礼便知。”说罢,他命人打开那张网。
管家一挥手,两三个家丁便领着子泫向后院走去。依据惯例公主下嫁须另立公主宅邸,但婚事仓促,曹家便暂将宅邸后的一处幽静小院辟出做公主宅。驸马迎娶公主后,会将其引至内室更换服饰并重理妆容,随即再与驸马行合卺酒等婚俗。算起时辰此刻正在行撒帐合髻之仪。子泫被家丁引进后院的一个侧门,从一墙之隔的窗户中便可将一对身着婚裳的新人看得清清楚楚。
帐下一对新人举案齐眉,恭谨而谦卑。曹诵脸上笑逐颜开,新娘仍披着盖头,看不清容貌和身形。趁着两个家丁不留意,他倏然转身飞奔进屋。仪官正高声唱着撒帐祝词并将五色同心花果向四方抛撒,见到从天而降的高子泫,大家的笑容都变得僵硬了。
“慢着!”子泫一声高喝,“新郎官,礼已经成了,你何不揭开新娘盖头,让大家都瞧一瞧新娘子?”
未及曹诵说话,赞官已经一脸肃色道:“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岂容如此轻薄?高大人还是出去喝酒吧!”
子泫冷笑道:“今日公主大喜,为何不见她的近身宫女笙平的影子?这不太奇怪了吗?”
曹诵抖了抖衣袖笑道:“此次婚礼时间仓促,笙平姐姐留在宫里收拾,晚几日再搬来。”说完他转向盖头下的新娘,脉脉一笑道,“公主与笙平主仆情深,我又怎么忍心看她们分离呢?”
盖头下新娘点了点头,子泫仍觉诧异,正要前去分辩清楚,却见曹仪和子沣忽然从外面进来,子沣一把拉住他道:“子泫,不要胡闹!”
子泫迷惑地抬头,不敢相信子沣竟然也心安理得地出现在了这宾客的队伍中。难道这一切,是高家和曹家联合设局来拆散他们吗?
他的目光一扫,见到外面似乎还来了许多朝中大臣。大家窃窃私语,纷纷看着热闹,其中甚至还有莫允贤。
子泫从未感到像如此这般的孤立无援。他脸色通红,缓缓抬起头正迎上了子沣痛楚的目光。子沣却不预备向他解释,拉着他便向门外走去。就在这一刻,子泫越来越相信一个事实:今日出嫁的确实是玉安。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感到窒息,无边无际的窒息,这万里晴空下没有一丝可供他呼吸的空气。
出了曹家大门,子沣要向他解释,他不肯听,正要狠狠地甩开子沣的手,却被子沣甩过来的一个巴掌打得晕头转向。
“子泫,”子沣走到跌倒在地的子泫跟前,痛心地摇摇头道,“对不起子泫,你离京短短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我想公主和我们都中计了。这些日子大街上满是流言飞语,我们也弄不清真假。可那日我在大街上听说曹家要办喜事,便将此事禀明爹爹,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可这些天宫中后廷大门紧闭,他费尽周折也没有见到太子……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局面。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理清头绪,但木已成舟,像你今天在曹家那样闹下去,文武百官俱在,他日他们定会弹劾你的!”
子泫的怒火几乎要燃烧起来,愤然道:“太子为什么不肯见爹爹?”
子沣眼底露出一抹忧虑道:“不知道。说是防治痘疮。”
无边无际的绝望笼罩着子泫原本清澈的眼睛,心中尚存的一线希望此刻已经完全破灭。这些年行走朝堂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错综复杂的阴谋,在朝堂更迭之际,他和玉安就像跌入蛛网的两只飞虫,不能挣扎也不能哭喊,只能束手等待命运的宰割。
日薄西山。曹家的宾客大都散去,宅邸外满地的剪纸、彩绘和鞭炮的碎屑。空气中氤氲着彻骨的寒气,北风渐起,卷起这些碎末在半空里翻飞。新房内,红烛摇曳,铜鼎里炭火刺刺地燃烧。和田玉枕、吴越衣橱,还有天竺的夜光杯,无一不华丽名贵。
玉安倚靠着红罗帐的雕花象牙床,失去的力气一点一滴回到身体里。下了轿子后她双腿瘫软,几乎是被宫女架着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屋子。没有拜堂,没有曹诵,没有见到曹家的任何一个人。
外面有人送水进来,笙平默默地接过来,却不敢多看玉安一眼。玉安脸上那种无助而悲伤的神情令她心痛。
如果公主和她不是服用了软骨散,定然会在行礼前将曹家闹得天翻地覆。但暗处的敌人们似乎知道这点,故才使了计策。行礼后名分已成定局,此刻纵然有千张嘴也扭转不了这个乾坤。
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将刚刚从底下小宫女那里听来的话告诉她。不论是好是坏,至少让她得到一点子泫的消息。“听说外面行礼的时候子泫少爷大闹了一场,只是后来被他哥哥带走了……”
“是吗?”玉安眼睑低垂,声音细若蚊叫,“他以为堂上的新娘是我,一定很伤心,很绝望吧?”
“公主,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啊?”
“傻事?”玉安幽幽地说,枕在床架上的头仍旧有些昏沉,眼里却渐渐有了寒冷的光,“我若死了,岂不是称了别人的心意?我要出去,我要去找他……”她的音调很轻。她挣扎着起身,脚下却一软,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