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子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玉安尴尬地敛起笑容道:“我就知道这一点儿也不好笑,那些该死的丫头全部都在骗我……”
这些笑话都是她平素让许承佑搜集的。但凡能让霁月阁的宫女太监哈哈大笑的,她都会用羊皮纸记下来,用以他日逗子泫开心。这会儿她正懊恼地握紧拳头,子泫已经一把抓住了她,垂目看着她,似乎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玉安,”他深吸了口气说,“不用费心逗我笑,只要你在就好,只要你在,就算是没有欢笑,我也能感觉到幸福。”
玉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子泫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每次和你分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我知道这些日子官家一直在为你挑选驸马,那时我们一心想着离开所以没放在心上,如今情况变化了,你要赶快禀告官家,否则要是他把你许配给别人……”
“你会怎么样?”玉安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会毁灭。”子泫注视着她那张半带玩笑的脸,眼里露出一丝怒意,“我会拉着你,一起毁灭。”
玉安飞快伸手掩住他的口道:“我可不想跟着你一起毁灭,我还想天长地久地活下去呢!我等你,在你告诉我没有办法说服你爹娘之前,我都等着你。”说罢她看他一眼,便放开他的手缓缓向着楼门走去。一路风雨潇潇,殿阁楼台在烟雨中若隐若现。
赶到福宁殿时雨已经小了些,阎文应传话说官家正在小睡,任何人不得打扰。
“爹爹怎么又睡下了?是不是病了?”玉安心里隐隐担忧。赵祯最近似乎很容易疲惫,每天睡得多,吃得少,很是反常。
阎文应叹口气道:“官家最近为了长宁宫凤冠凤袍失窃的事恼怒,一来二去就……”
长宁宫凤冠凤袍失窃是近日朝堂的热门话题。这些日子不断有人上疏请求另立新后,而皇后扣留凤冠凤袍不放,赵祯也故意推辞,心怀鬼胎的人自然会担心他重新迎回皇后,所以派人偷走凤冠凤袍,以让赵祯误以为皇后故意藏匿。也正因为如此,前两天皇后已经被迫迁出宫廷,搬到皇城西边的瑶华宫去了。
想到这里,玉安道:“爹爹须得静养一段时日才行。既然他吃不下御膳房的东西,这段日子他的膳食就由我来伺候吧!”
阎文应为难道:“公主金枝玉叶,这不太妥当吧……”
“女儿孝顺父亲,又有什么不妥当的?”说罢她便立刻拨开珠帘进屋去。
赵祯半倚在龙榻上,面色蜡黄,显得十分困乏。见到玉安后精神却好了很多,盯着她道:“玉安,最近我一直忙于朝政,疏忽了你。你是我一脉相承的女儿,你想什么亦瞒不过我的眼睛,全天下大好男儿又不只高子泫一个,一走了之,你就不怕我为你伤心吗?”
玉安只觉五雷轰顶。想想也不足为奇,齐州一起治水的医官、侍卫人数众多,许多事轻而易举便会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既有能力君临天下,她的心事又岂能瞒过他的眼睛?
但他最后的一句话令她心酸。她挽着他的胳膊笑道:“爹爹放心,玉安不走,留在您的身边伺候您。不过天下好男儿虽多,玉安心里却只有子泫一个。如今他和漱雪已经解除婚约,还望爹爹成全。”
听玉安说起高家的事,赵祯有些意外,随即高兴地笑道:“这就再好不过了。这些年轻人中,就数子泫最合我的心意。”
玉安笑道:“爹爹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赵祯不满地指着她的头,“我是为了你好,你倒是揪住我的话柄。”说完两人都笑了。
“我本想多留你两年的,却也不能耽误你。等高家办完丧事我就赐婚,明年春天就让你下嫁高家。到时你不要有了公婆就忘了爹爹,要记得常来宫中走动才好。”
玉安跪地谢恩,赵祯连忙弯腰扶起,却禁不住从窗外袭来的冷风,开始剧烈咳嗽。玉安轻拍他的背,等到他缓过来后便道:“近日天气寒凉,从明天起我每天亲自炖汤让小林子送来,为爹爹调理身体。”
玉安回到霁月阁时,天已经渐渐明亮,黄昏里的宫廷空气清新,也增添了几层凉意。她刚刚走进大门,笙平便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禀告说金华殿尚美人和身边的大宫女都病了,请了医官。
玉安一边由着笙平为她换下头上的斗篷,一边道:“这我下午时已经听说了,说是得了风寒。”
笙平又道:“我一直让墨兰借着清理山石留意金华殿的动静。那边回话说金华殿虽对外称的是受了风寒,医官开的却是治疗痒症的药。”
玉安停住手里的动作问:“尚美人几天没有在外面走动了?”
“三天了。”
凤冠凤袍失窃正是三天前的事。尚美人和她的宫女多半是一并得了痒症,玉箫用的计策已经发挥作用了。苍天助力,这一天终于等到。
玉安站在窗前。窗外雨已经停了,风却意兴阑珊,落叶满地翻滚。
是东北风。天上的积雨云已被吹散,未来将是干燥的晴天。
玉安望着东北面金华殿的方向,“今晚金华殿会有一场大火。火会烧得很猛烈,到时,禁卫营不久前装备的潜火军和水囊全部都会派上用场。”
风停雨住,漱雪方才回到梅宅。屋顶上的积水哗哗往下流,像一串珠帘,将梅家的大门和外面分隔开来。珠帘后的冷风中,蘅冰孑然独立。
从小到大每次漱雪外出,蘅冰都会在门口等她。八岁时她得了风疹被送往外祖母家隔离治疗,六岁的蘅冰在大门口哭闹了一夜,第二日得了肺炎险些丢了性命,漱雪虽未亲历却非常感动,从那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要先告诉蘅冰,免得她担忧。
可是今天情急之下便又忘记了。
“冰儿,”漱雪歉疚地拉着她,又伸手拂去她脸颊上的雨珠,“外面凉了,你怎么不到屋里去?”
“高家慌乱了一阵,我怕你出事,就在这里等你。”蘅冰一抹脸上的雨水。
漱雪连忙拉她进屋,并唤了素玉准备火炉和热茶。谁知蘅冰竟然笑道:“这些我都在房里备好了。姐姐同我去吧!”
漱雪愣在了原地。虽然蘅冰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但在漱雪跟前永远都是一副撒娇单纯的模样,如今这么淡然沉重,实在令人意外。
漱雪跟随蘅冰来到她房里。火炉、姜茶、干燥棉布,一应俱全。蘅冰回眸一笑,露出两个豌豆粒大的酒窝,“姐姐,我们好久没有促膝谈心了,今天我煮了茶,也暖了酒,想和姐姐一醉方休。”
漱雪觉得自己内心有个角落陷落下去了。她大概猜得到蘅冰要和她“谈”什么。虽然蘅冰从十岁时就告诉她自己将来要嫁一位王爷,但她一向只当那是小孩子的天真,而此时此刻……不!她的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她们不能一起掉入这样的迷局。
蘅冰已经娴熟地提壶为她斟满酒。“姐姐刚才去了哪里?”蘅冰笑盈盈地捧上酒杯,“是不是陪高夫人说话去了?虽然姐姐提出了和子泫哥哥解除婚约,可高夫人一直不大乐意,在她心里,你可是她唯一的儿媳妇。”
漱雪道:“只要子泫心里没我,其他的都没有意义。”
“姐姐还愿意嫁给子泫哥哥吗?你若愿意,谁也阻拦不了的。”
漱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着酒劲鼓起勇气,道:“我不愿意。”
“为何?”蘅冰的动作停滞了。
漱雪不回答,而是抬头反问道:“冰儿,你是下定决心要嫁给雍王的吗?”
蘅冰片刻后道:“如果我说是,姐姐会怎么样?”
漱雪眼底露出一抹痛楚,“你知道的,他走得越高,他的婚事便越不能自主,没有政治筹码的你,即使做他的妾室,和许多女人共侍一夫也愿意吗?”
蘅冰的嘴角挂着一抹笑,“先皇为太子时,太宗皇帝阻挠,刘太后连妾室也做不成,到头来还不是母仪天下?我不在乎他会有多少个女人,我只在乎谁是最后最尊贵的那一个!”
漱雪哽咽着,“你爱他吗?”
蘅冰确定地摇头,“我只知道我要做雍王妃,将来我还要做太子妃,做皇后。我要让天下人都看到梅家的荣耀,我要把汴京城那些曾经嘲笑父亲没有子嗣,忝列六品医官的人的舌头都割下来,我要让他们知道梅岭海的女儿,可以比儿子更能光耀门楣!”
漱雪痛心地说:“为了意气而赌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值得吗?”
“那就是我一生的幸福!”蘅冰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她。语罢她回头看漱雪,“姐姐呢?难不成姐姐爱的人是雍王殿下?难不成姐姐不肯嫁给子泫哥哥的原因,就是因为想做雍王的王妃?”
漱雪抬眼看她,惨淡一笑道:“没错,我爱上了他,但是正因为我爱上了他,我才更不会嫁给他,因为我无法安静地看着他妻妾成群。”
蘅冰又饮了一杯酒道:“自古圣明君主和痴情丈夫不能兼容。姐姐,他会成为我要的雍王,却不会成为你要的祈鉴。”
漱雪只觉得心像被人揪住般疼痛。蘅冰说得没错,爱这种字不适合祈鉴。只是她本来可以逃离他,可若是蘅冰得到了她的雍王,祈鉴也将成为她生活中永远无法摆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