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兑现海誓山盟的承诺,孤独就是他唯一的路。玉安是理解他的,但帝后却未必如此。
“夜深了。”祈铉俯身扶起玉安,轻声道,“你为何穿得如此单薄?”
自己内忧外患,却还有心情关心这个素无往来的妹妹,玉安的心似被一击。她轻轻推开笙平,向他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太子哥哥明天就要远行,山水迢迢,万望保重。”
和祈铉告别后,她站在阶上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晚风又起。
“今天在高府听到大人们议论,说是西夏和索拉尔联了姻,不知道太子的心上人会不会嫁到西夏做王妃去。”笙平叹了口气。
行至东寝阁,室内二十四枚龙涎香烛齐齐燃烧着,幽香袭人,赵祯和皇后正在屏风下的坐榻上对弈。玉安本以为他们会又因为太子拒婚之事不悦,见到这幅场景,顿生几分疑惑。
玉安走上前去,好奇地问道:“爹爹娘娘这么高兴,难道宫里有什么喜事?”
皇后白子落下后,抬头望着赵祯笑道:“你爹爹昨日阅读那些举人们的文章,说是遇见几个奇才,大宋前途有望。”
“是吗?我就不信他们的文采还能胜过晏相公和范大人。”玉安笑着摇头。国朝因袭唐制,进士科考帖经、墨义和诗赋,三甲之列皆善诗赋文章,在朝公卿均能文善墨,玉安故出此言。
皇后便笑道:“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官家今年偏偏就遇上了几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竟然齐齐在文章中直陈考查墨义、诗赋对经世治国无益,要求改以经义策论取士。”
“最为有趣的是,”赵祯笑呵呵地接过皇后的话,“他们一个论及朝廷恩养士大夫的国策不适合当世;一个针砭赋税钱粮和商贸积弊;还有一个更是引经据典,点评我大宋和契丹、党项、高昌回鹘、女真及吐蕃唃厮啰的国策。得此三人,将来我就让他们分别到中书、三司和枢密院去!”赵祯的口吻中带着玩笑,但喜悦却是真的。此次任命赞成革新的大臣主持考试,青睐敢于打破常规的士子,连空气都酝酿着大刀阔斧变革的气息。
玉安微微含笑。她虽对朝政不太了解,却也认为该有些改变。
“玉安,”赵祯转头问她,“你的姐妹们先前已向我和圣人问过安了。你来得最晚,想必见识最多,我很想听听你的收获。”
玉安嘴角一扬,道:“京城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都是托爹爹的福。”
赵祯向着她深深一瞥,对皇后说:“她不擅长讲恭维话,这么一说,便是有后话了!”
“太平兴国以来,朝廷修筑河道,打破坊市,交通商贾发展迅速,四方往来贸易频繁。但商人们到各地做生意还要携带厚重的铜钱银两,既不便驮运,也不安全。虽然太后在时曾下令统一发行交子,但并未全国通行,且易仿造,问题重重。”
赵祯和皇后对望一眼,都有些惊讶。其他公主绘声绘色地向他们讲述天街外的玉楼包子、皮影戏和杂耍等新鲜事,唯独她一回来便抛来这么一个问题。
风吹帷动,烛影绰绰,赵祯神情模糊难辨。这件事关涉到近日上报到大理寺的莫家案,正是他近日的一桩心事。
“你是怎么想的?”赵祯沉吟片刻后问。
“我以为交子不应当只是存取凭证,应该由官方统制,以代金银。这样既可以防止因对外商贸造成金银流失,还可以控制住全国的货币。此外我在市集还看到一些坊刻书本,错误频出,易误人子弟,何不将《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这些经典书籍统一印发官刻本,并由馆阁学士加上当世注释供书院和私塾学习,以统一思想和人心?”
皇后看了看玉安,又看了看赵祯,问道:“她说得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官家怎么看?”
赵祯拂袖饮了半盏茶后,平静地答道:“今日天色已晚,圣人先行歇息吧!明日早朝之后,玉安到观文殿陪我读书,届时再议。”
但接下来几天的钦点进士是朝中头等大事,因此赵祯一直没顾得上见玉安。倒是皇后召了她去斋堂陪她听高僧讲解佛法。玉安悟性极高,连高僧都夸她颇有佛缘,皇后便常常让玉安陪她念经。
几日后殿试唱榜,赵祯在集英殿召见新科进士,玉安跟随皇后和后宫嫔妃在太清楼远远观看,竟欣喜地发现状元榜眼就是莫允贤和子泫,想来那论钱粮赋税和恩养士大夫国策的文章便分别出自二人之手。只是这探花郎竟然是誉满天下的辞赋才子,却是玉安没有想到的。
依宋朝例,通常这些新科进士都要派到地方上任职一两年再调回任京官,但赵祯特别偏爱莫允贤和子泫,便将莫允贤任命为知制诰兼秘阁校理,而子泫则在御史台任侍御史。而那位探花郎却被调到洛阳府任推官,虽品级不低,但他与赵祯那日提起的经天纬地之才绝非一人。
立秋后下了场雨。霁月阁管理账目的内侍高班着了凉,随即一病不起,需要出宫安置,玉安想起杏花树下的许承佑,便向皇后请旨将他从前省调到了霁月阁。此时她方才听说了进士唱名里的文章。
那日赵祯读了三位贡士的文章后,第二天便拆封钦点名次。赵祯当日便与杜衍议定一位名为赵谦的举子为状元,阅档后此事竟拖延了三日,最后这位原来的状元郎竟然稀里糊涂地成了百名之外的同进士出身。想是那贡士心高气傲,竟然缺席册封仪式,这件事在前省至今仍是一个神秘的话题。
玉安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缘故。赵谦必是祈鉴的化名,赵祯得知真相后便故意将其点为百名之外以挫其锐气。不过赵祯欲点赵谦为状元的事连造作所当差的许承佑都知道了,想必也早就传到了祈鉴的耳中,无论他是想刺探圣意还是挑战天威,目的皆已达到。只是他不知道赵祯先前越是高兴,被戏弄的感觉便会越重,父子间的怨恨也就更加没完没了了。
不知是七夕夜的一番谈话,还是举荐莫允贤有功,从此玉安成了观文殿的常客。赵祯每每读书,都由她侍读在侧,日子长了,不但与她一起品读经典,还会论及朝纲,他身边的所有事,都渐渐变得可以分享。
又到秋菊吐艳的时候,玉安头一回传见了墨兰。墨兰自从偶然认出玉安后便惶惶不可终日。令她意外的是,玉安没有罚她,只冷冷言道:“世人的身份贵贱原就没有定数,出生军旅的太祖皇帝他朝便贵为天子,而平民子弟科举入仕后便可位极人臣。遇到比自己卑微的人谦和柔顺,遇到比自己高贵的人亦庄重宁静,这样的心,即使是贩夫走卒,一生也是光彩的。反之,即便位列九卿,亦不过是卑贱之人。你既会养花,便应知人和花一样,各具秉性和气节,岂能单凭衣着颜色区分高下?”
墨兰哭泣答是,玉安便重新将她派回芳渚,让她将园中的玉翠龙爪、太真含笑、汴梁绿翠、龙盘蛇舞等菊品依色彩、花型和药性等分别配置,使芳渚变得色香并茂。在蔚凉亭读书时,怀菊和川菊释放出安神静气的清香,而当众花花瓣转白之时,则在晴天露水后采收,依品种、花色、药性制成各种干花。自从皇后称赞玉安的桑菊金银花茶有明目之效,霁月阁菊花的名气便传到各殿阁中。开始妃嫔们只知用其可泡茶、入膳,经墨兰讲解更知菊花还可酿酒、熬汤、美颜,好处说也说不完。
这日,嫔妃们随皇后在观稼殿查看秋收之后,临盆待产的杨美人开玩笑说:“用从三公主那里讨来的菊花做的枕头,我这头痛眩晕的病症真是好了许多。我若得了墨兰姑娘这样一人就好了!”
嫔妃们纷纷称是。唯有曹美人的目光在皇后和玉安身上流连后,只轻轻用团扇掩面,笑而不语。
这年的冷天气来得特别早。刚过白露气温便骤降,连日阴雨后竟有了一场罕见的秋霜,随即花木凋零,一派萧瑟。后宫各司不得不提前张罗各殿阁的棉被、暖炉、石炭和冬衣。这样的季节是对边关最大的考验,整个九月,赵祯都心急如焚地盼望着前方和议早成。不过李元昊亦看准这点,不但坚持不肯称臣,且要求割让边城并增加岁币。
祈铉八百里加急奏报,认为“恐有一战”,请求加筑边关工事。官家朝议后允之。天气日益寒凉,十月便如数九寒天。玉安亲自画好图样,在司衣那里给赵祯定做了一副手套,这天手套做完后她刚刚送至福宁殿,便看到赵祯婆娑的泪眼。地上是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帛书,半张半卷。
太子在秘密会见索拉尔及吐蕃唃厮啰部使臣时遭到山匪袭击,他杀出重围后不小心坠马而亡,形容难辨。
太子的尸骨棺椁在半个月后回京下葬。
深秋时节,汴梁破天荒地下了第一场雪。那雪席天卷地,仿佛要把整个天下都埋藏起来。北风像幽灵一样在皇宫的上空盘桓不去,更为这万物凋敝的汴京增添了几分悲怆。
皇后自从正阳辞世后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得此噩耗便再也支持不住病倒了。不过她伤心却不糊涂,太子亡故后朝堂形势有变,她更不愿让他人得了先机,故凡后宫最紧要的事务她都一点点教导玉安,并授意她亲自过问。尤其是临盆待产的杨美人和新近怀孕的尚美人,她千万交代不可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