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早了。”祈钧说,“分队吧!”
祈鉴瞥了一眼漱雪和玉安,却上前道:“我来提议吧,漱雪和子泫一队,蘅冰和祈钧一队,我和玉安一队。一个时辰后在朱雀门会合,如何?”
他这个分配方案迅速得到了蘅冰、祈钧的赞同和漱雪的默认。玉安瞥了眼子泫,他的眼里露出几分不舍,但大约横不下心让漱雪伤心,故也没说什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三变有《望海潮》如此形容钱塘,但这话若放在汴梁,也分毫不差。玉安和祈鉴选的路先西后南,沿天街直下州桥。天街又称御街,在皇城南门宣德门和里城南门朱雀门的连线上,两侧房屋错落,酒幡飘扬,路边店铺里专为少女打造的饰物则更是惹眼。
祈鉴停下来让玉安挑选二三,她却毫无兴趣。
祈鉴似有感触,“能够让皇后看上眼的公主果然与众不同。”
玉安并不回答他,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队驮马商人身上。二十来人的行队,领头的人儒士打扮,却个个佩剑,眉眼神情也低调而谨慎。
“他们是做什么的?”行队已经走远,玉安的目光仍在流连。
“这多半是跑汴河漕运的河商。箱子里装的要么是贵重货品,要么是银两。”
“带这么多银两上路,不怕贼人吗?”
“哪有不怕的?所以才会雇这么多死士护送。”
继续前行,穿过林立混杂的商铺便是人声嘈杂的布帛市。许多身着奇装异服的外族人和本地人正围绕着绫罗绸缎讨价还价。
“那些说着中原话,却又戴骷髅项链,秃着头的人,是否就是党项人?”
祈鉴背着手站在她身后,笑道:“看来你不只读古书,今世学问也不差呀。他们确是党项人,不过是辽国治下的一部,算是辽国的国民。不过党项人实在可恨。李元昊称帝后总是骚扰大宋边民,抢掠西域贡品,打累了便遣使议和,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
玉安道:“勤礼废兵是大宋朝先祖立下的治国方略。若不如此,又怎会有这汴梁的繁华?”
祈鉴不赞同,“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无论契丹还是党项都不过是边陲蛮夷,如草原恶狼,有得吃就可以了。而如今他们先后建立国家,崇尚农耕,兴办科举,创建文字,都已强大。现在的形势是南有流寇作乱,西有党项和契丹威胁。只怕有一天,这些夷族贪得无厌予取予求,形势就由不得我们了。”
玉安虽对朝堂之事知晓不多,但也知道西夏和议之事仍在商议反复。西夏近年连连征战,兵困马乏,故遣使表达了休战之心。朝中大臣都希望和平,却对西夏的诚意颇为担忧,如谏院的蔡襄和枢密副使富弼皆认为不可轻言议和。但中书门下省认为连年征战劳民伤财,而官家亦有了整顿内政的计划,故派人到夏州与西夏密议,只要李元昊肯向大宋称臣,且不要求割让城池,岁赐绢十万匹,茶三万斤,此外金银瓷器,一切可议。
“李元昊野心勃勃,意图学秦始皇统一天下,绝不会就此罢休。他是大漠上狡猾的狐狸,最擅声东击西和缓兵之计,三川口、好水川……我们吃的亏已经太多了。”说这话时,祈鉴叹了口气。
玉安抬眼看祈鉴,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二哥哥,我无聊时也读些唐诗,只是李白杜甫都不记得,却唯独对罗隐的《蜂》印象深刻。”
祈鉴接口吟道:“无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玉安点点头,“无论蜜蜂多么懂花,花儿却永远属于花园和山峦。”
她的声音柔和如静夜里滴落湖面的雨滴,却如一把软剑插入祈鉴的心里。
过了布帛市,便是米粮市、绸帛市、骡马市、蔬果市。这条路上没有祈钧他们走的大相国寺那样的殿楼台亭,只有攸关民生的贩夫走卒。
“晴云碧树、奇石异桥,最好的风光都在金明池和琼林苑里,你有的是机会去。我猜你今天最想看的便是宫外的人们在怎样生活吧?”祈鉴指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转头看玉安。这一瞬间玉安猛然发现,眼前的二皇子已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因为姐姐的不幸婚姻而叛逆的倔犟少年。
走到一个名叫婆婆茶楼的茶肆,祈鉴招呼玉安在二楼坐下。远处山水相叠,楼下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玉安发现祈鉴似对茶楼经营很熟悉,不只是熟悉茶品,连全国茶叶的产地、烘焙、经营、销路、市价都了如指掌。他简直是个茶商,不,似比茶商站得更高。
上等好茶入口,齿颊留香。祈鉴笑着捧着茶碗,赏玩着问道:“你可知道这碗身上为何刻着‘钱塘云起’四个字?”
玉安略思片刻道:“可是因为这茶是西湖雨前茶的缘故?”
祈鉴摇头一笑,“真是什么也难不倒你。”
这时,楼下传来吵嚷之声。推窗看去,只见一群家奴正在拉扯一位青衣少女,那少女跟前的摊子已经倒地,哭声喊声一片,乱成一团。正值小二过来,祈鉴便拉住他打听。
“客官有所不知。这位小娘子家乡遭了灾,和爹娘一起来汴京投靠亲戚,不料亲戚没找到,爹娘倒死了。她便只好在这儿摆摊子替人写信讨口饭吃。可不出几天就被员外郎的公子给盯上了,****不成便带人来抢。唉!”
祈鉴哪里见得这等仗势欺人的人,起身便下了楼。几位皇子自幼习武,祈鉴更是出类拔萃,不一会儿便将那帮人收拾得满地找牙。祈鉴扶起那姑娘,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她。
姑娘抬起头,楼上的玉安一瞬间呆住了。这娥眉如黛、眼波流转、朱唇如月,一抬头的满目幽怨……她简直是正阳公主的翻版!
楼下祈鉴的惊讶比玉安更甚。这个女子柔美而不冶艳,似有一种魔力,轻而易举地便可以俘获擦肩而过的每一个男人。
姑娘欠身行礼,“奴家姓楚名照君。那帮人是这一带的地头蛇,吃了亏肯定会搬救兵来为难你的,公子快点走吧!”
“我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祈鉴轻拂衣袖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如此美丽的名字,姑娘想必出身读书人家。”
姑娘垂目道:“奴家的爹爹是私塾先生,奴家便跟着学过几个字。”
祈鉴拾起飘在地上的一页小楷,笑道:“你有这等笔墨,可不只识几个字这么简单。只是你在汴京无亲无故,如此抛头露面,又该如何是好?”
楚照君叹了口气,“我只想攒齐盘缠,好回滁州老家去。”
祈鉴轻轻摇头道:“如果你家乡的日子好过,也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漂泊了。你若一心想回滁州,我可以给你租辆牛车。不过你若信得过我,亦可以留在我身边,等有了好的去处再走也不迟。”
那姑娘立刻喜出望外地拜道:“多谢公子收留!为奴为婢,照君万死不辞!”
玉安在楼上远远地看着他们。祈鉴随即上楼来,指了指楼下的楚照君,“这个小娘子身世堪怜,我让街尽头的一位朋友帮忙安置,不出一盏茶必定回来接你。”
玉安点点头,祈鉴便匆匆离去了。她紧跟着他下楼,来到街边的一个画摊。
她所认知的祈鉴严于律己,绝非贪恋美色之人。这位姑娘和正阳如此神似,祈鉴收留她,绝非恻隐之心那么简单。
“老先生可记得刚才那位写信姑娘的容颜?”玉安问道。老画师却茫然地摇摇头。玉安正有些失望,身后却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可是说的先前那边摆信摊的小娘子?”玉安回头,见到的是一个白净清瘦的年轻人,眉眼竟似曾相识。
玉安点点头,“你见过她?”
那年轻人微微颔首道:“是的。在下可以代劳。”说完,他问那老画师借了笔墨画纸,行笔如风,一气呵成。他的画艺精湛,画像惟妙惟肖,连老画师也连声赞叹。
画完后,年轻人将画卷捧起,却没有立刻递给玉安,而是指着不远处的街市道:“如今笔墨未干,不便保存,不如拿到街头的装裱店去装裱吧!”
他言之有理,玉安便点了点头,随他沿着小街向下走动。装裱店的师傅迅速帮她装成卷轴,玉安将之置于衣袖中。
玉安没有钱,便取下玉手镯相抵,乐得装裱店的伙计眉开眼笑。不料外面守候的一群小乞丐见她出手不凡,又是位女客,呼地便涌过来将她围得水泄不通。玉安慌乱中被挤得东倒西歪。正不知如何自处,那年轻人一把拉住她,飞快地突围向着街道的另一头跑去。玉安惊魂甫定地跟着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口,直到在一个水井旁停下了脚步。
“他们不会再追来了!”年轻人松了口气,笑道。
玉安狐疑地看着眼前这张眉清目秀的脸,说道:“我见过你。”
年轻人顿时露出惊喜之色,道:“阿弥陀佛,公主可算是记得在下了!在下是侍御史曹仪的儿子曹诵,字子远,在东苑东门里的翰林图画院当差。公主及笄时的画像还是在下所画呢。那时公主眉如远黛,娉婷水妆,在下心里还暗想着,公主众星捧月,为何神韵里却带着一缕冷清的悲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