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的窗户被吹破了洞,北风直往里灌。玉安领笙平在火炉边坐下,将那张被火烤得暖暖的披风盖在她身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红彤彤的火光映照在玉安脸上,衬得她玲珑的面孔更加苍白。
笙平的眼睛不禁有些酸涩。在宫里若没有势力、没有靠山,纵然是生在帝王之家的公主,也可能落得惨淡的命运。她那位呼风唤雨的爹爹远在千里之外;而其他人,恩也罢,义也罢,这时候都不会来看她一眼的。
正在这时,后院传来门锁响的声音。大门轻轻开合,有人吱呀吱呀踩着积雪进来了。
笙平推门一看,子泫一袭长袍,手提灯笼站在门外,眉毛眼睛上都是雪,轻轻一抖便落了一地。她正要回身禀告,子泫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眼神一换,子泫进屋,笙平轻声关上门。
玉安抬眼见到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火钳,走到他跟前。他始终未说半个字,目光落在她那张清瘦的脸上。火光映照着他半张脸,雪粒化成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你……”
未等她说话,他已经迅速张开双臂,将她圈入怀中,声音中混杂着酸楚与喜悦,“我又来晚了。”
一直沉住气的玉安一触碰到他肩上的暖意,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来了就好。”她将他圈得更紧。
许久后他松开她,拉着她转了一圈,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玉安探头向外望,“外面守卫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今日我去刑部参加会审,回来方知此事。这里的看护曾是太子门下的人,我和他有些交情。”
玉安示意笙平注意周围的情况,道:“你这个时候来违反了规矩,万一被人发现会被降罪的。”
子泫无所谓地耸耸肩,“别说降罪了,就算是砍我的头,我也非来不可。”
玉安看了看他眉毛的雪水正往下流淌,忙用衣襟为他拭去,催促他到火边坐下,“冷不冷?快暖和暖和。”
“玉安,我来是想和你商量对策。”他拉她在身边坐下,忧虑地说,“现在形势很不好。金莲逃走了,而蘅冰也指认你威胁过梅医官。你必须提前准备好脱身的方法。”
玉安强压住心中的震惊,“梅蘅冰也被御史传话了?”
“那倒没有。只是昨天我和雍王一起去了趟梅家,漱雪坚持认定梅医官是失足落水;蘅冰却说梅医官曾经告诉她你和杨美人的死有关,你和你的幕后主使以她们姐妹性命威胁,他才投湖自尽。”
“是吗?”玉安思索道,“她这么说?”
她突然豁然开朗了,事情到这一刻才真正完整地串联起来。如今看来,比起梅医官,被尚美人掌控的更像是蘅冰。这不但能解释梅医官死后尚美人为何还能用同样的毒药,还能解释为何梅医官当日毫不辩白地认罪。
她从思绪中回过神,沉默了片刻后,向子泫和笙平讲述了她新的推测。随后对子泫说:“我需要你帮我两个忙。”
“你说。”他确定地说。
“第一,你去找莫允贤的表弟秦安,让他带人绑架照料尚美人的丁医官,就说是找他杀人灭口,他说出实情后再将他秘密拘禁。他一失踪,宫里必定会露出马脚。第二,密切关注祈鉴的行动。这件事直接关系他的利益,他不应该这么风平浪静。”
子泫若有所思,“听说今天皇后召见过他。回府的路上他着了凉,下午便病了,不知是真是假。”
玉安一笑,“太子死了,皇后早晚要在祈鉴和祈钧中选一个。梅妃的家世背景和个人才智都略胜苗妃,如果选了祈钧,他日皇后的地位便会受到威胁,所以无论是权宜之计还是长久的谋划她都会偏向祈鉴。祈鉴这时候端起架子,一则是想弄清楚皇后的意图,二则是顾虑监国的身份,不想陷入是非。等到皇后和梅妃这场仗打到中途,他才会出手,将事情往有利于他的方向推。”
子泫非常担忧,“万一他和皇后联手了,你和梅妃的处境就会非常艰难。”
玉安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狭长的蜡封锦盒交给子泫,“祈鉴城府很深,擅长计算。如果他有异动,你便差人将这个锦盒交给他。这是一幅足以瓦解皇后对他信任的画像,他看见后就会知道如果他不帮我脱身,我就会让皇后立刻发现他的野心。”
炉火仍旧热烈地跳跃着,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天色已晚,子泫收起锦盒后便要离去,玉安坚持送到了门外。月明如镜,散落着几颗亮晶晶的星星。月光洒在雪白的大地上,四野显得格外静谧。墙角的梅树随风扶摇,影影绰绰。
如此清明的雪夜,本只应属于美丽、爱情与诗歌。子泫有些忘情,拉着玉安欢快地向着台阶下跑去。月光洒在身上,两道颀长的身影投在一尘不染的雪地和四周的墙上,轻轻摇动,仿佛翩翩起舞。
“玉安,此情此景,我想起了唐人韦庄的一首诗。”子泫看着墙外梧桐树梢头那一轮明月,动情地说,“钟陵风雪夜将深,坐对寒江独苦吟。流落天涯谁见问,少卿应识子卿心。虽然这首诗说的是兄弟情,但我想天底下的真情都是一样的。”他的眼中柔情缱绻,解不开也说不完,“别说这样小小的难关,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会永远这样握着你的手。”
玉安点了点头。月光落在她胭脂红的披风上,她的眉眼间都平添了几分淡粉的、令人心醉的朦胧,就像这树梢的寒梅,一颦一笑都能生出静静的芳香。
“玉安,你还记得明月楼上我们说过的话吗?你要陪我到我的那个世界里去。”见有风吹动她的发丝,他上前一步,轻轻环抱住她,不让那冰冰凉凉的风侵到她单薄的身体,“等我们过了这一关,我就求我爹娘向官家请旨,我要娶你为妻,我们一起侍奉双亲,一生相守,你说好不好?虽然我爹娘未必一开始就能接受你,但是你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他们会喜欢你的。”
他的语气热烈,气息温暖,心跳急促,他的怀抱也仿佛是这全世界最安全、最温暖的角落,玉安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她抬头看着他,重新投入他的怀抱,“我只要有你就够了。别的,我都不在乎。”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令他心动的话。一股汹涌澎湃的情感冲撞着子泫的心,他情不自禁地抱紧她,俯下身,深深地吻住她如冰雪般冰冷而战栗的唇。
第十一章 鸢飞唳天
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
雍王府。祈鉴的寝阁里,烛火闪烁,帐幔轻垂,丫鬟们端着水、汤药、饮食进进出出。半人高的六耳铜炉里石炭熊熊燃烧。祈鉴斜靠在床头,额上敷着一块雪白的棉纱布,目光却从未偏移手中的奏本。
他一手翻阅手中的奏本,一手平放在床沿。隔着棉纱,漱雪静静地为他把脉。为他诊治并非她所愿,也不合礼仪。但皇后下了密旨,她不得不勉为其难。
望、闻、问、切。她观察着他的眉眼,除了眉间的暗纹,他也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鼻子和唇角若隐若现的霸气酷似皇家宗庙画像上的太祖皇帝。尤其是深邃的眼睛,每每一瞥都让她想起汴梁城马下飞身的那个瞬间。若不是多年前的那次过节,或许她对他的印象会更好一些。
多年前福康公主下嫁的婚宴上,祈钧曾经偷偷领着她们混进寿宁堂。她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个十二岁的皇子,静若雕塑般的坐在祖宗神像前打坐,满脸都是泪水。漱雪给他递去手绢,却被他粗暴地推开,她的额头撞在了门槛上,从此前额留下了一道指甲长的疤痕。
问诊时间似乎很长。祈鉴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奏本,抬起头看着她。这天的漱雪身穿水蓝色衣裙和月白色小袄,素净得很,烛光火红的暗影在她的脸上移动,他的心里一颤,片刻后眯起眼睛招呼丫鬟道:“快把灯芯拨一拨,这光怎么这么幽暗。”说完他又轻咳了两声。丫鬟连忙上前来,两个人的面庞便都落在丫鬟的影子下面。
“梅大小姐,你为我把完脉了吗?”祈鉴带着一丝轻笑。因为他知道,梅漱雪把脉把了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她没有查出他的病因,因为他根本没病。
“殿下的脉象有些异常,我尚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分辨。”
祈鉴的嘴角露出的又是一丝嘲弄。“不着急,你且慢慢分辨。”他若无其事地说着。随即拿起《汉书》,恢复了先前的姿势。但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一行字上再也没有移动过,满脑子都很好奇她最后会胡诌些什么来交差。
直到他的胳膊有些麻木了,她的手指终于离开了他的手腕,将那块棉纱收起。
他用余光注视着她。她正示意素玉将针灸箱取来。见她若有所思地挑针,他忍不住有意逗她道:“我的病情怎么样?”
漱雪道:“雍王殿下怕是得了两种病。”祈鉴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漱雪不理会他的笑,只静静地对雍王府在一旁伺候的小丫鬟说:“快将雍王扶起,我要为他施针了。”
祈鉴连忙伸手阻止道:“你且先说说,我得了哪两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