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隐想,一般的降臣大都饱受世人白眼,他们口中的侯景投降了大梁不仅没遭受白眼,反而作威作福,真是有本事。她正想细听,却不想他们打住了话题,转眼又是一副风流仪态谈起诗词歌赋。袁檀被簇拥在中间,有些抽不开身。
隔了好一会儿,凤隐才得空与袁檀聊上几句:“据我观察,这个王清之是目前为止出现在你身边的最正常的一人。”
袁檀说:“你倒是说说别人怎么不正常了?”
凤隐说:“沈氏身为你的继母却对生了思慕之情,晋陵公主区区女流却蓄养面首,萧询则是完全没有常人应有的礼仪廉耻,至于尊贵的皇帝陛下,耽溺佛教,不是不务正……话没说完,突然被袁檀捂住了嘴。
他凑近她耳畔说:“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就是大不敬了。”
凤隐眨眨眼,点了点头。
袁檀这才放开她,顺手为她整了整衣襟,却不想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中着实有些暧昧。而众人果真都露出暧昧的目光来。
其中一人轻浮笑道:“谨之,你养的这个娈童真是细皮嫩肉呀。”
凤隐:“……”原以为扮作男子就可以杜绝暧昧,却不想这些士族子弟都很有见识,果真不愧为士族出身。
不一会儿,众人集聚,依次踞坐在水池边上,袁檀既来赴宴,自然也要捧一捧主人的场子,当然也要参与。不过他并不急着过去,反而握了凤隐的手道:“你不会一声不响地走吧?”
“不会,我就站在一边看着你。”
袁檀端详她半天,松开了手:“我信你一回。”
他缓步走到水池畔,沿着水边每隔几步距离铺着锦丝软垫,他一手撩开白色袍裾,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小童将盛着酒的羽觞慢慢放入水中,羽觞微微打着旋儿,顺流飘浮而下,与此同时,琴声响起,节奏舒缓,曲声空灵悠远,恰似那一池春水般柔柔荡漾。
凤隐坐在边上一边看热闹,一边喝酒。
这时,一位仁兄迅疾如风地坐在凤隐面前,“我听说谨之带了位娈童过来,真是天下奇景呢。”
凤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嘴里的娈童正是自己。
眼前的仁兄面相风雅,举止风雅,说话更风雅,他说:“你这相貌让我忽生灵感呢。”
哦,原来还有更风雅的。
那位仁兄大手一挥,候在一侧的小童立即取了笔墨来。仁兄大手又是一挥,一首诗如行云流水般洋洋洒洒写下。
凤隐看着这些华丽的词藻有些眼晕,索性不看。
那位仁兄搁下笔,大笑着离开。
凤隐想了半天才顿悟,那位仁兄是来卖弄他自己的风雅的。
被人这么一打岔,凤隐再次将目光投向池边时,却没见着袁檀。她定了定神,朝前走了几步,目光搜寻了一圈,隔着绿竹疏桐,依稀看到熟悉的身影。
这熟悉的身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凤隐蹑足走过去,藏在一棵梧桐树后。
眼下梧桐绿影,花香飘浮,重楼高阁,如诗如画。楼前并肩站了两个男子。白衣的是袁檀,紫衣的是……萧询。
她听萧询道:“谨之应该晓得我的性子,我若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便寝食难安。谨之真的不肯割爱?”
袁檀淡淡道:“那萧兄想必不了解我的性子,我想护的女人,怎么着也得护着。”
萧询冷笑道:“你继母的弟弟跟你私交不错吧,现今他投敌叛国,谨之难道不担心自己受牵连?”
这是在威胁了。
凤隐十分佩服萧询的不要脸,但她更佩服袁檀,佩服他在面对如此不要脸的人还能从容自若。
袁檀拂了拂衣襟上的落花,笑道:“陛下英明神武,定不会受小人馋言所惑。”
萧询指了指面前的飞檐重楼,道:“谨之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晋朝石崇就是舍不得将爱姬绿珠送人,结果呢,不仅自己落得身首异处,绿珠也坠楼而死。谨之是想重蹈前人的覆辙?”
凤隐一向觉得自己脾性尚算不错,可听到此番话后,一股怒火自心底蔓延开来。
第16章 曲水流觞(下)
石崇乃是晋朝的一位官吏。
此人之所以特别出名有两个原因,其一他特别有钱,有钱到皇帝的舅舅看不下去,便想与他一较高下比比谁更有钱,结果石崇以压倒性胜利赢了皇帝他舅。其二,他有个爱姬名唤绿珠。
绿珠美艳闻名天下,有个小人爱慕绿珠已久,但因忌惮石崇的权势,便一直将这份爱慕压在心底。但小人既然是小人,终归有得志的一天,偏偏石崇这个时候在官场又特别失意。于是小人胆肥起来,开口索要绿珠。石崇不肯给,小人不愧小人之名,使了些小手段将石崇陷害致死。绿珠自觉对不起石崇便坠楼而死。
其实吧,石崇之死归根结底是在尔虞我诈的朝廷纷争了站错了队,又因为太有钱招人妒嫉,绿珠这楼跳得有点冤。
此番萧询提起绿珠来,言外之意就是:袁檀若不把美人给他,他就去皇帝跟前进谗言,让陛下诛了袁檀。
袁檀若真和沈氏的弟弟过从甚密,萧询挑到皇帝跟前……自古以来君心莫测,但凡有一丝可能动摇他的江山,再仁慈的皇帝都会变得心狠手辣,宁可错杀绝不可放过。袁檀的处境确实微妙。
面对萧询的咄咄逼人威逼利诱,袁檀沉默下来,一双手拢在袖里,神色间平淡如水。
凤隐此刻虽怒火中烧,但仍强自压着端看袁檀如何应对,若是他态度妥协,她会帮他度过这一劫从此两不相欠,若是他坚定地拒绝,她……
“萧兄言重了,我的侍女哪及得上绿珠名动天下。”良久,袁檀慢悠悠出声。
凤隐闻言,心头有些惴惴。
萧询笑逐颜开:“谨之可是愿意……”
袁檀转头看他:“我若是同意,萧兄打算拿什么回报?”
凤隐一颗心渐渐沉下。
萧询大笑:“我府里的姬妾任你挑选。”
袁檀摇头:“不够。”
萧询一怔:“那我再送你些丝帛布匹。”
袁檀还是摇头。
萧询皱眉道:“再加上金银珠宝如何。”
袁檀微微一笑道:“萧兄想以有价之物换我的无价之宝,不觉得强人所难吗?”
萧询脸色铁青,敢情是戏弄他?
袁檀犹嫌火烧得不够旺,淡淡的又加了一把:“萧兄若是想做小人,悉听尊便。不过小人么,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萧询勃然大怒,噌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来,剑锋冷冷地指着袁檀:“你再说一遍!”
凤隐来不及多想,飞身落在袁檀面前,将他护在身后,“你伤他一分试试?”
袁檀眼里露出讶色,下一瞬搂住凤隐的腰将两人的位置翻转过来,换他护在她身前。凤隐定了定神,被他这贴心的举动烙得心头一暖。
萧询看得眼都红了。
如霜剑气下,袁檀眉目间透出一丝冰冷,语声却是悠然:“我再说一遍又怎的,小人终归是小人,一时得志,下场往往都很凄惨。”
正僵持的当口,有人闻声走来,紧接着很多人蜂拥而来。
王清之也在其中,他身为主人,自是当仁不让地出来劝架,只见他插入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一手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格开长剑,看着萧询道:“有话好好说,何以刀剑相向?”
萧询顿了半晌,突地笑了起来:“我是打算和谨之切磋一下武艺,诸位误会了。”
这说辞,骗鬼去吧。
偏偏在场众人纷纷露出“原是一场误会”的表情,王清之也从善如流笑道:“我这风雅的园子实在不适合比武,萧兄若有此意,择日再比如何?”
袁檀平静地点点头道:“那就择日再比吧。”
凤隐咳了咳,原来大家都很擅长粉饰太平。因为生逢乱世,所以渴望太平,于是便粉饰太平。
这事就此揭过。大家一团和气地又来到水池边卖弄风雅。萧询估计是没有风雅供他卖弄,只呆了一小会儿便先行离去。
凤隐将方才之事串连起来想了想,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袁檀的性子沉着内敛,以前萧询做了诸多不要脸的事,也不见袁檀脸上露出半点喜怒来。他不放在眼里的人是不屑动怒的,可方才他似乎有些刻意激怒萧询,这是为何?
“噌”琴声戛然而止,打断了凤隐的思绪,她望向水边,只见羽觞停在一人面前,在水中打着转。
照规矩,琴声停的时候,羽觞飘到谁的面前,谁便将羽觞中的酒喝了,再作诗一首。
那人照规矩探身取了羽觞,迎风而立,腰如约素,颜容殊俗,修眉皓齿。
很不搭,太不搭了。凤隐盯着他,连连摇头。
今日与会之人或潇洒或儒雅或简傲或风流或贵气,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身材一律高挑。大概是王清之发请帖时是经过筛选的,未免个子矮的拉低曲水流觞会的整体素质,便只邀请个子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