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询额际冷汗直冒,顿了半晌道:“我对陛下说,说沈容之叛梁降魏是早有预谋,袁檀也参与其中,他二人至今还互有通信。”
萧询中途自王家别馆离开后,越想越心气难平,便进宫面圣,添油加醋地将袁檀和沈氏的弟弟沈容之过从甚密之事说了一遍。
通敌叛国本就是极为敏感的事,半点马虎不得,萧衍沉吟了半晌,便下诏令廷尉彻查此事。
凤隐沉吟了会儿,手下又施了两分力:“皇帝这么好糊弄?”
萧询颤颤巍巍:“……我府里有个小吏擅长模仿他人笔迹,我让他捏造了一封沈容之写给袁檀的信。”
凤隐怒极反笑:“你很有本事么。明日一早你去面圣,就跟皇帝说你昨日说得全是胡话,那封信也是假的,让皇帝赦免袁檀。”既要保袁檀又不能让皇帝下不了台,只能牺牲萧询了。
“这不行……”话犹含在嘴边,一粒药丸顺势滑入口中,萧询咳了咳,瞳孔蓦然睁大。
凤隐拍拍他的肩,正经地唬弄道:“不照做你就得死。”
自萧府出来,夜色转浓,弦月悬在漆黑天幕里,在地上铺开一道清冷的银霜。
今夜,月不圆,人也不圆呢。
凤隐足下一顿,朝廷尉府行去。
世上所有的牢狱无一例外都是阴气沉沉,壁角每隔几尺悬了一盏油灯,散发出昏黄微弱的光线来。空中弥漫着腐朽的湿气。
绵长而阴暗的走道望不到尽头,凤隐走了许久方寻到袁檀。
他坐靠在牢狱一角,手和脚都被铁链绑住,长发散在颈后,白色的衣襟遍是脏污。他闭着眼,似睡非睡,加上光线并不明亮,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
凤隐落到他身畔,抖着唇唤道:“袁檀……”
袁檀仍闭着眼,不过身子微微动了动。凤隐这才看清,他白色的衣襟上洒落着斑斑血迹,黑夜里宛如盛开的血红色花朵。
他们竟对他用刑?
萧询既然是小人,自然买通了廷尉府的属官,否则便辜负了他的小人之名。廷尉的属官既收了好处自然要想方设法逼袁檀招认。但是袁檀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对方找不出把柄,理屈辞穷,恼怒之下便对他用了刑。
凤隐心口绞痛得厉害,她一生虽然姻缘线浅薄了些,可上有父母兄姐师父处处疼宠着,闯祸了父王给她兜着,打架输了有二姐替她出头,感情上不顺遂有大哥帮她出谋划策……她日子过得一直无忧无虑,不知疼痛是何滋味,眼下,这种陌生的感觉压在胸口,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来。
凤隐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袁檀……”
半晌,袁檀睁开双眼,眉心因疼痛而攒在一起,“你……我是在做梦么。”
凤隐听得喉头一涩,半晌答不出一句话来。
袁檀垂下眸子:“我果然是在做梦。”
凤隐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你不是在做梦,是我,我就在你面前。”她抬起他的手贴近脸庞,“不信,你摸摸……”
袁檀手指动了动,轻抚过她如画的眉目:“你……”
凤隐捂住他的嘴,眼里泪盈盈的,“你哪里伤着了?”手滑下去,在他身上摸索。
袁檀捉住她的手:“一点皮肉伤而已。”
凤隐顿了顿,看着他的眼道:“其实这都怪我,为你招来的祸事。”
袁檀捂着胸口慢慢坐直:“跟你无关。怪我太贪心了。”
凤隐默然片刻道:“其实是我太贪心,明明想避开你,偏又贪心的舍不得离开。我若是不出现,萧询怕也不会如此行事。”
袁檀咳了咳,闭上眼轻声道:“我既然都这样了,你走吧,离开这里,远远的,免得萧询又为难你。”
凤隐盯着他的双眼,道:“你再说一遍。”
袁檀说:“我自有脱身之策,你不用管我。”
“骗人,你如果有脱身之策,就不会是现在这副鬼样子了。”
袁檀咳了咳,这次没有答话。
凤隐俯身抱住他,缓缓道:“我不走,等你好了,等你出狱,我一辈子留在你身边。”身下的躯体震了一震,她一怔,自他怀中仰起头来。
袁檀那双瞳眸翻滚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他捧住她的脸,定定地望着她:“你是说真的?”
凤隐又是一怔,刚才那番话她之前并未想过,只是情到浓处不自觉脱口而出,她也并未觉得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什么不妥,反而通体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我从未像此刻这般认真,再认真不过。”
第18章 风月计谋
廷尉司掌天下刑狱,而这刑狱多半要与血腥和杀戮扯上关系,能在廷尉府当官的人必定不是一般的人,所以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推测。
好比方一般人是不愿意大半夜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可若是廷尉府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凤隐为防廷尉的人半夜抽起风来审讯袁檀,便窝在狱中陪他度过了漫漫长夜。
晨光自狭小的木栅栏窗子偷渡进来,照进这片阴暗腐朽之地。凤隐侧趴在袁檀怀中,缓缓睁开双眼,眼神清明。袁檀依旧沉睡着,眼睫在脸上投下阴影,脸色有些惨白。
凤隐轻轻挪开他的手,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清晨的冷风吹来,凤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袁檀竟、竟没有问她是怎么进入严密得犹如铜墙铁壁的廷尉大狱的?他其实是知道什么了吧?早就识破了她非凡人,却没有拆穿?
凤隐觉得甚丢脸。
二姐玄月于修为术法上颇有钻研,四海八荒里像她那个年纪却修为甚高的神仙笼统不过三五个,这一度令北海龙王脸上很是长光。
凤隐所修仙法自是比不上二姐博大精深,二姐曾恨铁不成钢地与她道:“就你这点能耐指不定凡界一个修为不错的道士就能把你收了。”她当时听了很是不以为然,如今想来,二姐说的话似乎有点道理,否则她怎么会连袁檀都骗不过?
***
为了验收成果,凤隐一早去了建康宫。
帝王之居所,自是豪华气派。
建康宫初初落成时,凤隐曾走马观花地转过一圈,对这里尚算熟悉,皇帝萧衍拥有一颗拳拳的敬佛之心,三十多年不近女色,必然不会夜宿后妃的寝殿,那他必然是宿在自己的寝殿。后宫的寝殿一溜排开,凤隐挑了一个最没脂粉味的寝殿踱了进去。
果不其然是皇帝陛下的寝殿。
萧衍正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漱,三年不见,他两鬓斑白如霜,眼角的皱纹愈发深邃。
凤隐坐在梁上感慨,岁月果然饶不了凡人。就是不知几十年后若是袁檀也变成这模样,她会不会嫌弃?
这时,一名内侍自外头目不斜视地进来,凤隐一瞧,心想定是萧询来了。
内侍隔着重重帷帐温声禀道:“启禀陛下,寻阳公主求见。”
凤隐一愣,那厢萧衍拿帕子净了手,眉眼掠过几丝笑:“宣。”
稍顷,殿门口闪现一位宫装华丽的女子,步履虽从容,却难掩神色之间的焦虑,细瞧那艳丽的眉目,赫然就是颇好蓄养面首的晋陵公主。
凤隐大惑不解,那内侍方才说是寻阳公主,怎么顷刻之间成了晋陵公主?莫不是公主改了封号?寻阳,阳即指男子,呃,这新颁的封号果然更适合她。皇帝陛下何其英明,英明至斯。
萧衍身着素袍坐在长案后,寻阳公主见了礼后在他左手席位上坐下。
案上氤氲着茶香,萧衍温声道:“何事?”
寻阳公主语气略有些急切:“陛下,寻阳听说您昨日令廷尉把袁檀抓了起来,这些事寻阳本不该过问,但是祖父您英明一世,寻阳是怕您被小人所蒙蔽。”
萧衍看她一眼,道:“你姑且说来听听。”
寻阳斟酌了会儿道:“寻阳对袁檀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以他的才能加之又是士族出身,他想入朝为官是十分容易,可他并没有入仕,显然志不在此,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寻阳想不出他会为了什么去背叛自己的国家。而且袁檀的祖父乃是我大梁股肱之臣,其忠诚耿直天下咸知,他又怎么会拿袁氏百年清誉去换那微不足道的利益?”
萧衍沉吟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有信件为证。”
寻阳公主急道:“信件可以伪造啊。而且昨日在王家别馆,萧询当着众人的面对袁檀刀剑相向,转眼就在陛下面前告发袁檀,不得不令人怀疑他是挟私报复。”
“哦?有这等事?”萧衍想了想道,“朕已经将此事交给廷尉处理。他若是问心无愧,廷尉自会还他清白。”
寻阳公主眼眶一红:“廷尉若是严刑逼供呢?再清白的人也禁不住拷打。寻阳听说袁檀在里面受刑了。”
“你很上心嘛。”萧衍瞥她一眼,唤来内侍,“传朕的旨意令廷尉不准对袁檀用刑。”
寻阳公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凤隐头一次觉得晋陵公主还蛮顺眼的。可纵然没有她,她也能把袁檀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