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勍被唤回神,原本悬眼眶里的泪珠开始簌簌而落,手背上烙入清晰泪痕,无助而恐慌地抬起头:“容……容……流了好多血……”她双手抖得愈发厉害,仿佛上面的鲜红仍未洗褪干净。
那是祁容的血,因她而流的血。
妆儿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是指皇帝,柔声劝道:“请娘娘放心,皇上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的样子脑海徘徊不去,苍白面容,却始终配着温柔笑意,即使才吵过架,即使才说要离开……他却始终没有放开自己,那种重要,用生命证明。
奚勍感觉心脏正被刀一层层剜去,痛得抽搐:“可之前跟他……生气。”
难道当时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妆儿这回想明白,但听她语气现必定正难过悔愧,覆上手道:“娘娘不必自责,皇上对娘娘三千宠爱于一身,即使娘娘真跟皇上动怒,皇上也不会记挂心上,就像这次……”听说那名行刺宫女,原是华颜公主身边的侍婢,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打发到苦役司,这次偶遇皇后凤辇,竟大胆欲要行刺,嘴里一直喊着替公主报仇,显然神智不清,如今被关押起来等候处置。
奚勍听完浑身一紧,但瞥眼妆儿,又匆匆移开。
妆儿想她可能仍对祁容宠幸自己的事介怀,犹豫片刻,突然道:“其实有件事,娘娘恐怕是误会了。”
奚勍转头,妆儿继续道:“皇上对婢妾一直相敬如宾,每次云罗宫也只是批阅奏折,深夜离去,皇上与婢妾之间言谈甚少,更别提宠幸了。”
奚勍脸上浮现诧异,妆儿微笑道:“娘娘不知,后宫争斗向来无所不用其极,虚情假意,暗箭难防,皇上扶植婢妾打理后宫,无非是想让娘娘置身事外,远避争端,因为娘娘的孩子,当初就是……”
瞧着奚勍一点点睁大眼,妆儿浅柔含笑:“皇上对娘娘可谓煞费苦心,但这些事却从来不准婢妾跟娘娘提起,除了云罗宫和娘娘这里,皇上何时去过其他妃嫔的宫室?相信有朝一日,皇上一定会为了娘娘,重新清整后宫。”
对上那双波光莹闪的清暇眼瞳,妆儿发自肺腑道:“或许这宫中,娘娘可以不信婢妾,不信周围任何,但唯独皇上,还有皇上的真心,却是娘娘最该相信、所值得去依靠的。”
奚勍听完,表情先僵怔仲一阵,最后内心掀起震荡骇浪,竟扑进她怀中痛哭出来。
妆儿承受着襟前湿润,开始与弄秋一起抚劝,直至不久,一名侍婢走入偏殿:“禀皇后娘娘,妆妃娘娘,陈太医刚刚出来,说皇上已经醒了。”
妆儿顿时面露喜色,而奚勍不等她多说,立即起身跑出殿外。
陈太医站寝殿门前,一见奚勍,忙躬身行礼,可对方却视若无睹地冲进屋里,一会儿看到妆妃走来,礼后挡上前:“妆妃娘娘,皇上刚才醒来,只说想见皇后娘娘……”
妆儿顿步,明悟地一点头,温言道:“陈太医,皇上龙体如何了?”
陈太医老面一紧,叹气道:“回娘娘,皇上现尚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伤了肺部,今后都需细心调养啊……”
妆儿不禁双眉微凝,陷入一阵无声的担忧。
奚勍一进来,桂顺便和端着杯盏的宫女恭敬退下,寝殿里光线沉暗,临榻的两扇檀窗紧闭,层层浅金色的鲛绡帷帐像风雾遮迷着眼前景物。
奚勍的脚步不知不觉便放慢了,来到榻前,终于看清祁容霜白黯然的脸容,穿着白缎单衣,披散长发宛若刻意缀上的精美乌丝,两种颜色,如此鲜明突出。
“容……”眸中刹时闪动泪花,奚勍声带哭腔地唤道。
他双眼正没有焦距地盯向某处,听到呼唤才侧过脸,刚刚被水浸润的唇泛透光泽,瞧见奚勍扬起浅弧,可眼神里却蕴着一丝不可掩饰的颓败,好像心爱珍宝终究手中破损,全无了生气。
“容,容……”奚勍见他不说话,急得凑近怀里左蹭右贴,可一贯温暖的胸怀却是冰凉,那双手也没有抚上来。
“娴儿……”仿佛想明,仿佛发出一道悠远叹息,祁容缓缓落下句,“朕,不会再拦了……”
奚勍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眼泪淌下,满脸悔意地哭道:“不……以后就陪着容,哪里都不去,哪里都不去了!”
祁容的身子被她搂得微微摇晃,可依旧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虚弱地吐字:“朕想……看梅花。”
“梅花?”奚勍瞧他眼神木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桂顺帐外听见,低语道:“万岁,太医刚才交待,您现的身子不易沾染寒气。”
祁容垂落羽睫,闷咳了几声,当对上奚勍含泪忧伤的眼眸,雪容浮显一缕悲色哀倦,哄道:“娴儿,先回去吧……朕无碍的。”
“……”
“朕现,想一个。”
见他闭眼侧过脸,奚勍只觉身体好似失去支撑的能力,半晌才缓慢站起来,回首望向帷帐开合间,那张苍白若纸的脸容,忽然感觉有什么阻隔彼此之间,望不透,却又心痛如绞。
最后她像受不了殿内那种沉闷压抑的空气,转身跑出。
祁容一连休养了五日,这段期间只让桂顺旁服侍,直至能下床走动,便去了仙芳园赏梅,那时奚勍终于能伴其身旁。
花间小坐夕阳迟,香雪千枝与万枝。祁容身披银白狐裘,领口绒毛触着雪璧无暇的面颊,带来一种舒软暖痒,奚勍则披银红色斗篷,新月似的容颜掩兜帽里,轻环那修长手臂,如杨柳倚风,依赖与眷恋之情甚深。
“这么快,已经一年了……”祁容望向其中一株寒梅,突然喃喃自语,“知道这里为何要种满梅花吗?倘若将来离开,就只能这里……寄念了。”
奚勍诧愕抬头,却见祁容眼神恍惚痴渺,幽幽望着那梅树,似是怀念、似是哀伤、似是痛苦,似是悲悔,又似将无限深情全部凝聚那里。
奚勍只觉他目光仿佛穿透某处,向谁深深诉说着什么,而那个,却不是她。
近来弄秋发觉奚勍总是怏怏不乐,虽说经历上回一事,她与皇上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每日皇上依旧会来倾鸾宫,只是不再留宿,想必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关系,但弄秋想不明白,为何奚勍总显得一脸不快的样子?
“娘娘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让奴婢替您出出主意。”
奚勍原本正托腮烦闷,听弄秋旁一说,撇动嘴,犹豫良久吐出两个字:“梅花!”
“梅花?”这回弄秋拧眉细想,任她跟随奚勍身边一段时间,也想不通梅花能有哪点惹对方不开心。
随后奚勍闷闷补充句:“梅花,皇上喜欢梅花。”
弄秋颔首,这她倒是知道,仙芳园遍植各类品种珍贵的梅花,如今开得正盛,皇上不顾身子虚弱,几乎每日都要驻赏片刻。
不过一瞧奚勍现撅嘴的样子,弄秋马上明悟,对方是嫌皇上喜欢梅花的程度剩过她了,笑道:“皇上虽喜梅花,但也喜欢娘娘呀。”
“不,更喜欢梅花!”每次他都会冲着梅树出神自语,那时奚勍便觉自己像被遗弃,难过得不行。
“娘娘这就不懂了。”弄秋反笑出声,“娘娘便是那雪中白梅,皇上最爱梅花,自然也最爱娘娘了。”
奚勍听完,双眸一下晶莹雪亮起来。
“不然的话,皇上为何每次只带娘娘一个去赏梅呢。”见奚勍开始面露喜色,弄秋思绪一转,出个主意,“要不等到下回,娘娘就……”
年末来临,万众瞩目的祭典顺利举行,礼毕后,祁容接受亲贵朝臣的叩拜朝贺,便直回龙瞻殿,同时以龙体不适为由,与妃嫔们的欢宴匆匆露过一面就离去了,因为年尾最后一日,他只想与奚勍单独度过,而皇后向来深居简出,抱病休养,没有出席已成常事,一切都由妆妃主持。
晚上祁容驾临倾鸾宫,便见寝宫门前影纤动,奚勍一身流华水云锦白长裙,如缎青丝只挽成简单发髻,其余一丝一缕纷纷而落,走动间柔发轻扬,纤腰似柳,一支梅花式的精致翡翠簪光影中璀璨剔透,使得姣容环耀淡淡碧霞,自有一种世外清绝,她眼睫低垂,偶尔随风拂颤,恍若有冰晶华光闪过,一身淡雅装束,却盖过周围世俗之光,静中透美,美中溢冷,疑为雪巅白梅所幻化。
奚勍盈盈朝祁容走来,抬头时,却未见他眼中有惊艳赞赏之色,反而脸色煞白,简直像受到极度惊吓,连身形都有些不稳,还好被桂顺及时扶住。
“容。”奚勍刚奇怪发出一声,却被打断。
“谁让穿成这样的……”祁容瞧向那发上翡翠簪,闪烁的碧光映入眼角,硬生生疼痛。
“……”奚勍想他喜欢梅花,便弄秋的提议下换上一身素雅,原以为他会喜欢,但怎知……
“换了去!”祁容突然低吼下令,见奚勍怔原地,一双眉蹙起,那股难喻震痛仍残留心中,最后竟折身离开。
奚勍茫然无措,望向他的背影,眼泪不知怎地就滑落下来。
“娘娘,娘娘您别难过,都是奴婢的错!”弄秋没料到结果会是如此,也不知祁容究竟气从何来,但对方现已移驾龙瞻殿,似乎没有回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