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轿子暂且停在了一边,楚沐寒端坐其中,顺手拿起放在手边的几本旧书,摩挲着书微微泛黄封页。
他在姑苏任上只呆了半年,入京述职的时候,正好户部出缺,便入了阁部任户部侍郎。其实姑苏一别,心中便一直记挂着那位小师妹,回到京中,得了空,便来探望。
彼此谈论,其实也不过是姑苏风土,乃至于经史子集,书画诗词而已。几次谈论之后,这位小师妹言谈之间敏捷多才,博闻强识,却似又在自己之上,若为男儿,必是登殿之才。
想到这里,楚沐寒不禁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发自内心的欣赏,或者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淡淡情愫。
却说那乘八抬大轿,进了巷子,却缓缓停住,一个微带苍老的声音自轿子里响起:“刚才,是哪个府的轿子!”
“回太妃,是新晋的户部侍郎楚大人。”
北太妃沉默了一下,含意不明哼了一声,轻咳嗽几下:“好大的面子,这位林姑娘真是交游广泛。”
那张苍老而消瘦的面容之上,一双半眯着的眼睛锐利里已经透着几分不悦。
而此刻,黛玉因觉得热,便在近水的凉亭里设了美人靠,和云姨娘闲坐说话。
雪儿狐性慵懒,玩累了,便蜷在一边,打盹。
云姨娘摇着扇子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楚大人也到京中来了。当日在姑苏,也多蒙楚大人照顾,后来姑娘到京里来,不知道,这位父母官可做的好,爱民如子,人品端方,百姓唤他楚青天。”
黛玉也只淡淡笑了下不做声,接过紫鹃递过来的茶,慢慢的啜了一口:“这是凤姐姐差人送来的茶吧,倒是合我的脾胃。”
自从离开贾府,贾母带着凤姐并几个姊妹来看过一次,凤姐又遣平儿送了几次东西,黛玉自有回敬,也不过就是个礼罢了。
这时,一个媳妇快步走来,向雪雁低语了几句,雪雁一惊,向亭子里道:“姑娘,北静王府的太妃来了,要见姑娘。”
一句话,令所有人都惊了一跳。紫鹃不解道:“北府的太妃,来这里见姑娘做什么?”
黛玉蹙眉沉吟了一时,嘴角起了些许轻嘲,起身整了整衣裙,冷冷道:“开了大门,将太妃迎进来,姨娘,紫鹃、雪雁,与我去主花厅迎一迎。”
云姨娘心中也已经明白,恐怕太妃此来,是与那位王爷有关。
“小女林氏黛玉给太妃请安。”亲迎,入坐,奉茶,黛玉款款行礼如仪,素衣素裙,面薄身纤,举手投足,轻袅如仙,却又带着一份不食人间烟火色的高贵娴雅。
便是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刻意的卑微讨好,除了面上的恭敬,并没有其他的情绪。
太妃第一眼看见黛玉,便默不作声在心中品度这个姑娘,此时也不得不说,容貌举止都没有分毫可以挑剔,难怪能将司徒娬儿压过去,又想到水溶难得有如意之人,不由得就把风言风语放在一边,和下声音道:“林姑娘,不必多礼,请坐吧。”
“谢太妃。”黛玉又行一礼,方缓缓入座。
“林姑娘的名字,我早有耳闻,所以今日特意来见你一见。”太妃笑了笑道:“至于来意,姑娘应该是知道的。”
“请太妃恕小女愚钝。”黛玉垂眸道:“实在不知太妃此来何意。”
“若你算愚钝,这京中的闺阁女子,便都得算痴傻了。”太妃的笑里有另一重意思:“你的家世出身,我也都了解过了,倒也不算低,宁荣二府又是你外祖家,只是可惜了无父无母,除了你自己,却再没人可以做你的主,所以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你也不必羞赧,这件事,我想要听听你的意思。”
一句话,令云姨娘也变了脸色,只是可惜人微言轻,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黛玉虽然早有预感,却未想这位太妃会这么直截了当,当下眸色一沉道:“太妃的意思,黛玉还是不明白。”
“哦?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久居深闺,扭扭捏捏的女子,就不要装糊涂了。”太妃终于皱了皱眉:“不要告诉我,水溶为了姑娘做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的有几分刺心。黛玉捺下情绪,淡淡道:“王爷的救命之恩,黛玉铭记,也很感激。可是不知此事跟太妃方才说的话,有何关系。”
“姑娘倒是撇的干净,只恐我那儿子却不是这么想的,既然他中意于你,做娘的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你也该知道溶儿在朝中是什么位置,所以,”太妃没了耐性,顿了顿道:“北静王府侧妃,也不算辱没了你,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居高临下的语气,哪里是要问黛玉的意思,根本是一种施舍。
黛玉本就性情颇傲,孤高自许,听了这几句话,顿时清颜如霜,再开口便是清清冷冷,连刚才的那份出于礼节而保持的恭敬也都没了:“不知太妃这句话,是命令,还是商议?”
“有区别么?”太妃挑眉。
“有。若是命令,以势压人,黛玉敢不遵从,但唯有一死以保清白。”黛玉语气冰冷道:“若是商议,便请将刚才的话收回,黛玉绝不会答允。”
太妃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话,顿时拍案而起:“好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你不会认为,依你的身份还可肖想为王府正妃罢?”
“太妃错了。”黛玉亦起身,分毫不让,声音更冷:“黛玉纵为伶俜孤女,却从无攀附高门王府之念,既不会肖想什么王妃的位置,亦更不会自甘堕落为妾,令父母蒙羞。”
“你们之间的事,我也听过一些。你若是无意于他,怎会引的他为你豁出命去。”太妃道:“难道当真是凑巧不成?”
黛玉脸色煞白,隐在袖间的小手微微颤抖,脊背却挺的更直:“太妃,黛玉敬你为长辈,无意不敬。可是我一个闺阁女子,不知道引字是怎么写的,更谈不上有意无意。几番是凑巧还是刻意,想来王爷自己最清楚不过,所以,太妃若有疑虑,不妨回府问问王爷,而不要拿无法作准的推测来折辱黛玉,黛玉实在是受不起!”
太妃哪里经过这番顶撞,一口气都没接上来:“好,好伶俐的口齿!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应,是么?”
“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北静王府,黛玉高攀不起!”黛玉面若霜寒,明眸清冽如冰,却是字字清晰决绝。
太妃只觉得怒意塞胸,指着黛玉道:“你,你,你……好……”捂着胸口,气不能平,摇晃欲倒,谁想一人快步进来将太妃扶住:“母妃!”
白蟒王袍,玉冠抹额,腰间挂剑,看来是刚刚从城外赶回来,他的目光在黛玉身上一顿,旋即离开,接报便知道不好,急忙赶来,不想,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情形。
当触上那双明净的眸子的时候,一点冰冷自四肢倒灌入胸口。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气恼,只有冰冷和疏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把太妃的意思当成了自己的意思,好容易在她心里累积起来的一点位置就此倾塌无存。
凭他素日有多少言谈机变,此刻都化作乌有,千言万语积在胸口,压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太妃顺过口气来,咳嗽不止,攥着水溶的衣袖道:“溶儿,这就是你看中的人!你都听见了……”
“母妃,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了,先回府休息。”水溶冷声道:“儿子扶母妃回去!”
目光落在黛玉身上,千言万语,却是一句都不能言。
黛玉初见他进来,五内都有莫名的情绪翻搅着,而此刻,却已经渐渐归于平静,语气冰冷如最初道:“王爷,有些话,还是请你与太妃解释清楚为好,免得再生误会。”
说着冷冷的向内去,走过水溶身边,却视若无人,水溶下意识的一伸手,却落空,她已经擦身而去。
水溶缓缓将手放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内,眸中翻涌的痛苦,一点一滴的收拢,压下,菱唇抿起,现出冷峻的意味,然后扶着晕厥的太妃,离开。
珠帘内,黛玉的脚步放的很慢,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而远,阖眸轻轻一叹,扶着嵌花隔断的手缓缓松开。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曾有一丝清浅稀薄的希冀在心中浮起,却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如泡沫般无声无息的消融。
她在希望什么,又在怅然什么?
终归都是,无望。
月色清冷如水,将白衣染了几分萧寒,水溶缓缓的走上石阶。他的脸色冷的像冰,十分怕人,他从来温雅谦和,极少如此面若冰霜,府中丫鬟们怯怯的屈膝请安,水溶冷冷道:“太妃好些了没有。”
“回王爷,已经好多了。”
水溶点了点头,有些话,他必须要和太妃说清楚,走进房中:“儿子给母妃请安,不知母妃好些了没有。”
“差一口气,死不了。”太妃想起来便有些生气,一眼看到水溶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禁有几分不安问道:“溶儿,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