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想到的是,刚至宫门,便见沈太后的车驾也在。
“母后……这是……”
“本宫很久没有去上阳宫给上皇请安了。”沈太后声色平静:“正巧听说皇帝要出宫走走,我也就顺道去一趟。”
不用说,太后已经猜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之所以跟去,大概是不放心,前两次,太上皇遇刺,这笔账,太后早已算在了他的头上。
宇文祯嘴角勾了下:“恐怕,母后是信不过儿臣。”
“皇帝信得过自己么?”
沈太后的一句,令宇文祯微微怔住。
沈太后叹口气,伸手给宇文祯整了一下衣领:“祯儿,娘去看看你爹爹,一起去。”
不再是,皇帝,本宫,太上皇,这忽然改了的称呼,令宇文祯心上起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上阳宫。
宇文恪和江妃都在太上皇的寝殿。宇文恪将手里的一碗粳米粥,一勺一勺的喂给太上皇,江妃坐在旁边,偶尔拿手中的帕子拭去太上皇嘴角溢出的米汤,时而会和宇文恪说两句话。
若是除去那华丽的殿阁,便完全是母慈子孝的一家人,平淡而温馨。
因为宇文祯没有令人提前通报,所以当沈太后到了上阳宫的时候,便是正好看到这一幕,一怔,竟然立住不动。
那老人已经衰迈的不复当日,两鬓皆白,腰板亦见佝偻,目光浑浊,偶尔目光转动一下,看着眼前的儿子,算是泛出一丝活气。若脱去那身龙袍,很难让人相信他当年也曾是挥斥方遒,征伐天下一代枭帝。
而这样的画面,让人心中生出几分酸楚,或者是羡慕。
这样的时候,侍奉榻前的本该是自己,还有他们的祯儿,可是却因为那皇位皇权的争斗,让天伦不再,亲情淡薄。
宇文祯要开口,沈太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很是复杂,于是,宇文祯也只好不开口。
宇文恪早已用余光看到了进来的人,但是只当没有看见,专心的将一碗粳米粥喂尽了,方忽然转过脸来,然后立刻起身:“臣宇文恪给太后皇上请安。”
这一礼未曾行下去,沈太后已经开口:“吴王不必多礼。”
“谢太后,谢皇上。”
“臣妾江氏,给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江妃亦行礼,沈太后却是一步近前,握住她的手道:“姐姐,何必多礼,倒是本宫这几年都疏于照顾了。”
江妃微微一笑:“太后太谦了,倒是臣妾这几年耽于佛理,未去宫里请安。”
这几句话之时,宇文祯已经向宇文恪道:“三哥,多时不见,如今气色倒是越发的好了。朕要见你一面,可真是难啊,手下那些羽林卫也不成话的很,冲撞了三哥,朕替他们道声歉。”
明是自谦,话里却带了一份锐利。
宇文恪拱手道:“臣失礼了,皇上海涵。此次既然是为父皇的寿辰而来,自然应当先来给父皇请过安,方为为人子的道理,皇上说是不是。”
宇文祯点头:“既然三哥无暇进宫,那就换朕出来了,也是一样。”
不动声色,你来我往,话里话外各带了针芒不让的深意。
“皇帝,还不快来见过太上皇!”沈太后微微皱了皱眉。
说着先一步, 跪下,请安,宇文祯无法,也只好跪了下去:“儿臣给父皇请安。”
谁想到,太上皇忽然闭上眼,将脸转向一边,似乎根本不愿意理会这个儿子。宇文祯脸色一寒,沈太后心里明白道:“太上皇,臣妾和祯儿是来接你回宫的。”
太上皇仍然闭着眼睛,不肯搭理。
场面有几分尴尬。宇文恪笑了一下便道:“太后,父皇病重多时,神思倦怠不习多言也是有的,反正离寿宴还有段日子,不若待父皇歇息好了再说,不知太后和皇上以为如何。”
宇文祯起身:“三哥此言极是,母后,不若咱们也在这里住一日,待明日再和父皇商议。”
沈太后点了点头,也并未再说什么。
宇文祯心中却起了一丝疑惑,他刚才对太皇身边的人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是身上有武功的,而邹淮走江湖多年,决不至于判断力出错。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目光里的迟疑,落在了沈太后的眼中,她看了宇文祯一眼,目光里带了几丝警告。
宇文祯在宗室之内铲除异己、巩固地位,她可以视而不见,可是,她无法容忍的是做儿子的对自己的父亲下手,更何况如今的太上皇,已经是个全无威胁,甚至可以说都不能自理的老人。
可是,有些时候,事情,并不都如人意。
夜华霜冷。
乱起的时候,宇文祯因心中有事,心绪烦躁,便在房中来回踱步,等消息。太上皇遇刺的消息传来时,他委实大吃了一惊,拔腿便去赶了过去。
殿外满地鲜血和打斗后留下的狼藉,侍卫们正在清理尸首,太医内侍穿梭于殿中不断,忙忙碌碌。
这样的情形,令宇文祯心中愈发的惊疑不定,他确实安排了人刺探太上皇的病情,暗中观察都有哪些人与他接触,可是这面消息还未传回来,却传来了太上皇遇刺的消息。
“皇上,太后请皇上过去。”沈太后身边的宫女快步走了过来。
宇文祯皱了皱眉,仍是迈步走进殿中,首先看到的便是沈太后阴沉不定的脸色,忙问道:“母后,出什么事了,父皇……”
沈太后紧紧的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忽然长吐出一口气:“自己看吧。”
闪身进了内殿,宇文祯也忙跟了进去。
太上皇没事,仍是在榻上躺着,有太医在施针,见宇文祯近前,连忙起身为礼。
“父皇情形如何?”
“回皇上,太上皇无事,只是受了些惊恐。”
宇文祯心中微微一松,忽然想起什么,迅速的回望,大殿一角的竹椅上,宇文恪半依半靠,他的手臂至肩胛洇了大片血色的外衣已经被剪开,几个太医和宫女正在忙着给他收拾包扎,江太妃焦急的坐在一边。
这个时候,宇文恪缓缓地睁开了眼眸,隔着人往这边看了一眼,忽然唇角动了一下道:“皇上,臣失礼了。”
宇文祯压住心中的疑惑,皱了皱眉,佯作关切:“三哥受伤了,这些刺客真是好大的胆子。”
“回皇上,吴王殿下虽然失血不少,却是外伤,尚且不碍。”
沈太后在身旁道:“今夜有刺客闯入,多亏了吴王在这里,挡去了飞刀,太皇才安然无恙。”
宇文祯心下一沉,心中有数,今夜的安排,本是除了邹淮无人知道,可是现在看来,不但走了风声,而且还被人反用一子,将计就计。
太上皇早不遇刺晚不遇刺,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如今宗室亲王几乎全聚在了京城,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而且,遇刺的这夜可巧是自己也在上阳宫,自己这个当皇帝的没事,自己的老子反倒出了事,而且吴王又为了护驾受伤,不用说,到时候全部的疑点都会在自己身上。
果然沈太后望着他,废然的叹了口气,嘱咐江妃道:“姐姐,好好照顾吴王。我先回去歇歇。”然后道:“祯儿,你送我回去。”
说着先一步离开,宇文祯道声是连忙跟上。
沈太后回了房中,挥退众人,却是背对着宇文祯,一言不发。宇文祯只好垂手在身后立着,亦不发一言。
半晌,沈太后深深的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定定的望着他:“祯儿,是不是你。”
宇文祯皱了皱眉:“母妃怀疑是儿臣做的。”
沈太后道:“祯儿,母后只有你一个儿子,这世上至亲的,除了你父皇,就是你,我也不想怀疑你,我也希望和你无关,可是,你能否将这件事跟母后解释清楚。”
宇文祯目光冷峻,嘴角扬起一个自嘲的笑:“母后这么说,还是在怀疑我了,因为这件事儿子说不清楚,也不是儿子安排的,如果母后信的话。”
沈太后眸中掩不住的失望,从袖子里取出一截令牌拍在他手里:“这是侍卫从死了的刺客身上找到的,你自己看,别告诉我,你不认得这件东西。”
宇文祯当然认得这东西,他手下的内卫死士,每个人都有个这样的令牌以证明身份,邹衍等也有。
令牌的背后嵌着一个极其隐秘的龙形标记,绝不是伪造,这是自己人无疑,所以,在这件事上,他是百口莫辩。
弑父,就算他是皇帝,这也是不容于皇室的大罪。
“就算是我的人,难道不会是那个宇文恪将计就计,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么。”宇文祯冷冷道。
“祯儿,你还要执迷不悟么。”沈太后道:“你也看到了,你父亲已经那般了,不会再威胁你什么,你为什么都不肯丢开手。”
“如果母后不肯信儿子,儿子也没有办法。” 宇文祯咬牙,说着怒气冲冲的掉头便要出去,却又顿住:“这些年来,母后不易,儿子也不易。既然熬出了头,便只管放宽了心,享享清福就是,儿子自然会保母后无忧,可是母后也要看清楚,你该和谁站在一起,设若有一日,儿子坐不住这个位置了,对母后,就一定是好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