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待宝玉。
要放在以前,宝玉时常便往黛玉处走动,同行同止,可是如今宝玉再去,或是睡着,或是别处去了,竟十次有九次不得见,宝玉起先只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惹恼了她,谁想却不是,每次见面,都是淡淡的客套,以礼相待,不见怎么远,却也绝不亲近,心中一发的闷着,郁郁不快。
无心之人看不出来,只当是年岁大了懂得礼数了,而若是换做有心人却又不同。
已是春日,午后倦长,黛玉因无事,逗弄了一会儿鹦哥儿,便坐在窗下看书,阳光顺着窗棂滑入,长长睫毛微垂着,投下一片瑰色剪影,衬得面容更如玲珑剔透如玉。
“林妹妹在家么?”
黛玉听得是宝钗的声音,便放下书,起来相迎,又命紫鹃倒茶来。
宝钗道:“今日云妹妹来了,开了园子,大嫂子带了大家都去园子里赏春呢,怎么妹妹却没去?”
黛玉道:“身上不太好,懒得动,便辞了。”
宝钗笑道:“我看着妹妹没去,宝兄弟也是闷闷的,倒是无趣的很呢。”
黛玉淡声道:“二哥哥向来如此,最喜欢的是齐全二字。殊不知这世上,聚合离散皆是一定的,哪里有个长聚不散的道理。姐姐有时间还是劝劝的好。”
宝钗笑道:“我也劝不得宝兄弟。”因望着黛玉道:“我看着妹妹这次回来,倒是有些不同了。”
黛玉心知宝钗虽然素日罕言寡语,可是心里却是个难得清楚的,又素日在这些人情世故上面用心,自己刻意的远着宝玉的事,想是瞒不过她的眼睛,因道:“没什么不同,我却还是那个草木之人,双亲相继离尘而去,有些事,便也看的通透些,与其求全自苦,不若随心而行,顺势而为,倒也自在。”
宝钗听了,低头沉吟一时,微微苦笑道:“好个随心而行。到底还是妹妹看的开些,我却是不能。”这番试探因黛玉这几句话,便变得无味了很多,又坐了一会子,闲话几句,方起身辞去。
这里雪雁端了果子进来:“咿,宝姑娘这么快就去了。”
“话说完了,自然就去了。”黛玉阖眸,眉间笼上淡淡的倦意,轻轻叹道:“她也不容易。”
雪雁没听懂,倒是紫鹃看到黛玉有些倦然轻声道:“姑娘若是不喜欢这里,咱们就回家去。如何。”
黛玉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她:“紫鹃,我都忘了,你本是这里的人。你该想我留在这里才对,怎么又劝我家去。”
紫鹃道:“我虽是阖家在这里,可是老太太既然将我给了姑娘,那我便是姑娘的人,姑娘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姑娘自来这里,应对这些事,我看的出来,姑娘其实并不如在家里时过的快活。”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紫鹃都是最能体贴她的心的人。黛玉心下一叹,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知你的心意。我是不会在这里呆很久,可紫鹃你也记得,我说的,我不会令你和家里人分的太久。”
紫鹃闻言,心中十分感激。
却说宝钗从黛玉这里出来,回味着黛玉那随心而行四个字,不觉心下警动,叹服黛玉之心胸透彻至此,一面想到自己,每每察言观色,人前装愚守拙,其实并不能真的快活,虽说有母有兄,有家有业,却做不到随心所欲四个字,又有何趣味,越想越心里觉得烦闷,待回到梨香院,薛姨妈见她回来,便道:“如何,那林家丫头到底藏了什么主意?”
宝钗听见此问,更加不畅,懒懒的答道:“我怎么知道。”
“难道你就没提那宝玉……”
宝钗眉梢轻轻一颤:“母亲糊涂,我们女儿家说话,不过是琴棋书画,针黹纺绩罢了。哪里就说到这上头了。”
薛姨妈被堵噎了一下,见宝钗不似平日,便道:“钗儿,你这是怎么了?”
宝钗平复了下心情道:“我也没什么。只是身上不大爽利,去歇歇。先告退了。”走了两步却停下来:“母亲,其实林妹妹并不如你们所想的那样。”
薛姨妈一脸疑惑,想起来却又道:“等等,我还有话和你说。我听你姨妈说了,三日以后,大观园里要请宾客赏春,有定南王府,西宁王府,安国公府,都是好大的面子。你姨妈虽然没说,少不得你也是要去的,所以我叫外头又与你做了几套新衣服好穿了去。都在你屋里了,你试试,若不合适不喜欢,再叫人去改。”
宝钗也只是淡淡的应了声是,便扶了莺儿进去。
薛姨妈看着她,不觉重重的叹了口气,这样费心,也是为了宝钗的前程。宝二奶奶的位置虽然不错,可是若是又更高的去处,自然是更好,少不得要借了贾府的这根儿枝,依宝钗的才情容貌,人交口称赞的行止,攀上更高的门第儿,也并不困难。
不说薛姨妈心中暗暗筹划,那里贾母也有所准备。
因为前次元妃省亲,黛玉并不在,少了个机会让黛玉在人前露脸儿,以至宝钗的才容便压过众人,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这次的赏春宴,贵戚云集,是个不错的机会。眼下的情形,那个亲贵家的女儿不都是争先恐后的在人前施展才艺,好在贵戚之间挣得地位名气,才不至于被人看轻了。所以,头着半个月,贾母便令人到京中专请了剪云坊第一等的裁缝匠人,给黛玉准备衣裙装饰,又考虑到黛玉父丧未久,秉性又喜素净,便刻意捡了那些素雅清淡的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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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刻意刁难(上)
正是换春装的时候,三春姐妹都由凤姐派人送了新衣来,正巧赶得及赏春宴穿,贾母却单独令人将黛玉唤来。黛玉满心疑惑,仍旧扶着紫鹃过来,却见凤姐正从里面出来,一见黛玉便笑着道:“来的巧呢,若是再不来,便没有你的了。”一面挽着黛玉的手臂:“且跟我来,老太太那里可有好东西给你。”
黛玉不解,跟着进来,贾母正在炕上坐着和鸳鸯说话,见她进来便笑着,招手令她过来:“玉儿来,看看这几件衣裙合不合心。”
黛玉看那几套裙裳,不觉心下微怔,桌上的几套叠的整整齐齐的簇新,一水儿的蚕丝云锦,颜色素淡,大部分是黛玉所爱的雪青、水蓝亦有牙色,杏色等,花色简雅,做工更是比府里常日用的女工都要繁复精致,心知不匪,微微有些不解。那贾母便道:“我知道你南边儿家里已经给你送了新衣来,你那姨娘也真是个细心妥当的人,不枉你爹娘看中了她。不过这几件,却是我这老太太的心意,就算给你添妆了,你可不许嫌弃。”
黛玉便明白贾母是拿体己给自己置办的,只得接了,凤姐便催黛玉换上瞧瞧。
黛玉推不过,先选了一件云燕纹锦黛青领口对襟褙子,袖口处暗纹镂花,领口两枝精巧别致的绿萼,下面系着垂感极好的百褶宫裙,宫绦飘逸,一发显得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凤姐退后两步,细细打量:“呀,这是哪里来的仙女儿?”
黛玉微微红了脸啐道:“凤姐姐又来取笑。”
凤姐笑道:“我怎么是取笑了,老祖宗说是不是。人常说老祖宗偏疼林妹妹,要我说,林妹妹的品格儿人物,并举止行事,哪样不可人疼?”
贾母微笑点头。鸳鸯笑道:“这件衣服,也只林姑娘的这般品格儿穿了才好。老太太的眼光再不差分毫的。”
待凤姐去了,贾母才携了黛玉的手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如今便告诉你,过几日的赏春宴,不比寻常。京里不少贵戚家的女儿都会来,少不得比拼些琴棋书画之类,我知你的性子,恐是不屑为此,所以单单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几句,如今可不是早些年了,这京里贵族家的女孩儿,但有几分姿容才貌的,哪个不是掐尖要强的,卯足了劲儿要把众人比了去?并不是为了这府里也不是为了我这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婆子,而是为了你自个儿,你祖上五代列侯,父亲是探花郎,母亲不是我夸口,当年也曾是这京里数得着的闺秀,你也不能叫人看轻了去。”
黛玉自然明白贾母的意思,可是自家对什么宴赏亲贵,争荣夸耀并不放在心上。
春宴摆在了大观园,男客们都在凹晶凸碧一带,女客们都在暖香坞里暂歇。贾母王夫人邢夫人陪着几位位分较高的诰命坐了,而凤姐李纨在照看余下的女眷,那些闺秀姑娘,不过十三四五的年纪,活泼好动,都散在外面,看景看水,打双陆,投壶,秋千,下棋,以至于斗才吟诗,无所不为,一时满园莺飞燕舞,少不得就要自家的姑娘来照看。
迎春素来言语木讷,人前少言,惜春年小又孤僻,林、史、薛三人虽好,却又都是亲眷,唯剩一个探春,倒是自家的人,言语爽利,处事妥当,虽说是庶出,倒也勉强可以支应一番。
黛玉本就无心在争尖之处,又懒得和人应酬答对,只拉了惜春,拿了钓竿,掇了绣凳在水畔桃花底下,自顾自垂钓玩,却又把鱼钩去了。惜春看了奇怪道:“林姐姐,你怎么把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