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天,毕庆堂抽完了一支烟,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温柔的对谭央说,“好吧,都随你!”谭央点了点头,“谢谢大哥。”毕庆堂听了这句谢,苦笑着摇头。“大哥,那我回家了。”“不请大哥进去坐坐?”“大哥累了一天,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毕庆堂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替谭央打开了车门。谭央下车走了几步,就听毕庆堂在后面笑着喊,“小妹,就算你儿戏,大哥也陪你。若是又改了主意,不想推迟婚期了,就挂电话告诉我一声!”谭央回过头去看,毕庆堂一脸故作轻松的笑,眼中却是忐忑与不舍。
这天晚上,谭央躺在床上,上海的夏夜,闷热的天,湿漉漉的空气,辗转反侧,总是睡不踏实。谭央探头一看,书桌上闹钟的时针已经快走到十二点了。她翻了个身,把薄薄的夏被往上拽了拽。这时候,书桌上的电话机铃声响起,打破了午夜的宁静。怕惊醒四邻,谭央鞋都没穿,跳下床去接电话。
“喂?”
“是我,大哥。”
谭央一笑,“知道是大哥,除了大哥,别人也不知道电话的号码。”
毕庆堂干笑了片刻,随即两边都没说话,电话机那头,隐隐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放着京戏,是定军山。
谭央轻声问,“大哥还没睡觉吗?”
“恩,”毕庆堂顿了顿,又说,“等你电话呢,”这话里藏着伤怀失望的意思,话说出了口,他自己才察觉,恼怒之余,连忙又赶着补救,自嘲道,“等不来我就自己打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么一说,谭央也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说了,毕庆堂也觉出这个问题了,叹了口气才说,“你要是不想这么快就嫁给我,我就给你再找处房子吧,你住的那老房子一到冬天就冷,你又怕冷。”
谭央觉得很过意不去,连忙说,“不了,不用的,不麻烦大哥了!”
“麻烦好!我最怕你不来麻烦我!”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可能毕庆堂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毕庆堂换了个轻松的口吻,“小妹,这么晚了,你去睡吧。不用挂电话,大哥给你放京剧听。”
谭央答应了,将听筒放在书桌上,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谭央才起了床,拎起听筒,就听见那边的留声机里还放着京戏。她小心翼翼的挂上了听筒,盥洗后坐在书桌前学习。中午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毕庆堂说他刚刚睡醒,问谭央睡得好不好。毕庆堂说他要过来接谭央出去吃饭,然后一起去天蟾舞台看京剧。“大哥,我和同学约好了下午要去书店买书。眼看就要开学了!”“哪家书店?”“还不知道呢,我们在学校门口见,再商量去哪个书店。”
毕庆堂听后踯躅片刻,“小妹,我刚才做了个梦,现在还生着那个梦的气呢。”谭央笑了,“哪有和梦生气的人啊?大哥这是怎么了?”“我梦见你又和我耍小孩子脾气,也不推迟婚期了,索性直接取下戒指还给我,取消了婚约!”谭央看着昨天晚间被她放到笔筒里的钻戒,心虚了起来……
谭央和几个女同学捧着刚买的书从书店里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一出门,就看见夕阳下,毕庆堂站在车旁抽着烟,地下零零散散扔着不少烟灰烟头。一看见谭央,毕庆堂就掐了烟,笑着走了过来。旁边的几个女孩子见了,便不服气的说,自己的哥哥就不会对自己这样好。毕庆堂伸手接过谭央的书,摆出了家长的架势,教训着谭央,“你听听你同学说的,人家多懂事,哪会像你一样,生在福中不知福,总叫我操心!”
几个女孩打过招呼就走了,毕庆堂把书放到车里,回头又去拉谭央的手,笑呵呵的说,“走走走,咱们去……”话说到这儿,毕庆堂忽然怔住了,随即粗鲁的又拽过谭央的另一只手,莹白的手,一样的空空如也。“戒指呢?”怒气冲天的毕庆堂大声吼道。旁边来来往往的人听见,全都吓了一跳,一个大男人凶巴巴的呵斥一个小姑娘,大家因为好奇也都有意无意的停下看热闹!谭央脸皮薄,看这情形就急了,拽回自己的手,执拗道,“要你管!戴不戴是我的事!”毕庆堂听罢一愣,一时间喘息都乱了,喉结动了几动,他很克制的说,“好,我明白了!”说罢,打开车门,直挺挺的坐了进去,车门沉沉的关上了。
汽车打着了火,启动后扬长而去,暮色里,只留下了路上的烟尘片片,以及孤零零的站在夕阳尘埃中的谭央。
一天,两天,三天,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这天夜里,喝得醉醺醺的毕庆堂回到家后躺在沙上就不起来了。陈叔找人搀他上楼,他居然起了火,“谁都别碰我,我今晚就睡这儿了!”说着,他探手拍了拍沙旁边的电话机,自言自语,“我,我等电话,她今晚一定会给我挂电话,马上就到八号了,她也着急。”说着说着,毕庆堂就毫无意识的睡着了。
陈叔无奈的取来了一张羊毛毯,为毕庆堂盖好了才上楼睡觉。第二天一早,就听楼下留声机里放着《贵妃醉酒》,正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
京剧被称之为国粹,既不是因为它的久远,也不是因为它的精妙。是因为骨髓里,京剧蕴含着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某种与生俱来的气质。锣鼓喧天,端丽婉转,听起来是热闹,可细品起来却是独享的寂寞。
晨霭里,毕庆堂枯坐在沙上,羊毛毯搭在地上,拖沓出一个难挨的夜。毕庆堂眼睛紧盯着桌子上的苦难佛,驼着背的地藏王菩萨似笑似哭的看着他,那表情说不清是悲悯还是嘲讽。毕庆堂忽然拎起手边的硕大玻璃烟灰缸,向苦难佛狠狠的砸去,“砰”的一声响,他的手捂在上面,遮住了飞溅的玻璃碎片,一时间血肉模糊。
☆、24.(22)解情
两天后的一个正午,毕庆堂的汽车停在了谭央的家门口,吴妈开门去看,没想到车里坐的不是毕庆堂,竟是陈叔。
“陈叔,您来了?”谭央笑着和陈叔打招呼。陈叔将手里的一摞书放到桌上,正是谭央和毕庆堂因为戒指起争执那次落到他车上的那几本。“快开学了吧?”陈叔问得关切,谭央笑着点头。“最近忙些什么呢?怎么也不去看看我们家少爷,连个电话也不挂?”对于陈叔的这个问题,谭央并没觉得意外,低着头有些勉强的笑了,“我,我有些事,想一个人想一想。”“那你想明白了吗?”陈叔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皱着眉问,也不等谭央回答,他又接着说,“你想不明白,肯定是想不明白的。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人怎么能想得明白?”
陈叔若无其事的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你那天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个妓女,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当年老爷还在世,很多事儿都用不到少爷,他年轻又得闲,在长三堂子里骨碌了大半年,后来他自己先腻歪了,去的也少了。老爷去世后,商会的担子落到少爷的肩上,他就更没去过那种地方了!估计那女人也是七八年没见着少爷了,看少爷带着你逛珠宝店趁机敲一笔罢了。谭小姐是聪明人,怎么这点儿事都看不明白?”
谭央抬眼看了看陈叔,“陈叔啊,我不是什么聪明人。虽然看那位小姐和大哥拉拉扯扯的,我心里不高兴,可我知道也许说开了,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了。可关键是,大哥他不说,只是哄小孩一样的哄着我。而且我觉得,”谭央焦灼的看着陈叔,“而且我觉得,很多事情,大哥都不愿意讲实话给我,许是为了我开心,许是为了他省事。可他越这样,我就越觉得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他,就这样结婚,我怎么会安心呢?”
听了她的话,陈叔登时沉默了,抬手将桌上的书码码齐,慢悠悠的说,“谭小姐,你想得多了。一个姑娘家,不该有这么重的心思。”说到这儿,他忽然来了脾气,不高兴的说,“谭小姐,你的多虑害苦了别人。你要嫁给少爷,是你自己点头答应的,婚期也订好了,少爷开心的很,张罗着满世界都知道了。你也不替他想想,有头有脸的人,哪能婚事说推迟就推迟?眼看定的婚期还有八九天了,他还巴望着你能回心转意和他按日子结婚呢!”
“也许你不知道,很多做大买卖的人,厂子是北平,上海,广州到处都有!这些人上海的生意指望着商会的关照,所以少爷一说要结婚,他们坐着火车轮船的就往上海来。人家千里迢迢的赶来了,你说你又不想结婚了?少爷以后还怎么在人前做人?只怕从此在上海滩上,提起毕庆堂这三个字都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能叫少爷一个人扛着,你去看看他,两个人有商有量的才好。”
谭央听了陈叔的话,记挂着毕庆堂的难处,顿时没了底气,“陈叔,是我欠考虑了!”陈叔点了点头,心有不忍的说,“少爷一肚子的气没处撒,摔碎了烟灰缸,把自己的手给割坏了,伤口挺深的,他也不好好治,都快化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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