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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化作短歌行 (六月禾未秀)


  
  大臣们陆续归坐,郎中令理出几份前线的战报呈到我手里。“夫人,近日的都在这里了。”
  
  我细细瞧了,只有只言片语,因不懂这些,也瞧不出名堂。出门的时候满地都是修剪下来的槐枝,抬头看了看,这树果然无复生意了。
  
  茫然不觉就到了国子监里,此处也好不热闹,年轻的儒生们抱着书简进进出出,当值太监引我入了正殿,崔季渊正坐在案前埋头奋笔。
  
  我轻咳一声打断他,他从黄卷中抬首,搁笔欠身。我忙阻拦道:“司徒免礼,王敏只是闲来走动,顺问问前线的情状。”
  
  崔季渊恭谨回道:“臣这几日一直未离国子监,倒不曾留心上书房的事。”
  
  我在他案前坐下,太监奉了茶。我略略复述方才所览的战报,问道:“不知大人有何灼见?”
  
  崔季渊拢眉思忖,犹犹豫豫道:“照这情形看,桓恒每走一步都踩在皇上的痛脚上啊……”
  
  我试探问道:“皇上久经战阵了,常常以少胜多,以退为进,大人乍一看是不容乐观,也许皇上有奇谋在胸也为可知。倒是……皇上当时怎么不阻止桓恒过江呢?如今南军已经占了北方好几座城池了。”
  
  崔季渊摇摇头,“桓恒的水军独步天下,皇上阻拦他过江并非上策。”他紧缩眉头,“照皇上这样的排兵布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代军本就少……除非……除非皇上是为了诱敌深入,才不惜以本伤人,如若这样,恐怕决战就在眼前了……”
  
  正在说话,外头有人哄闹,一个儒生急急跑进来,“夫人、大人,街上好像出事了,南朝刺客混进城,意欲劫持夫人,听说还出了人命,大夏王恐夫人有差池,正四处找您呢。”
  
  我倏然起身往外去,“大夏王何处?谁出人命了?刺客抓到没有?”
  
  那儒生追着我回道:“大夏王遣了人四处打听,问到国子监,刚回了那人,想是一会儿就能得信了。其余的……小人倒不知情。”
  
  崔季渊也起身追了上来,一齐出国子监不远,赫连不顾远处下马碑,迎面就来了。见到我,才收敛眼中惊惧神色,只是语气还急,当着众人也不知回避,直呼我的名讳:“敏敏!敏敏你没事就好了!”
  
  目下也不是讲规矩的时候,我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赫连翻身下马,“城门守卫森严,南朝刺客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大约摸清了你初一、十五会去白马寺礼佛,就埋伏在一条必经的小巷里打算劫人。恰有一队羽林巡城路过,打了起来,刺客见不能得手,将人都堵在巷子里,还用了火药……”我绷紧神经听他往下说,赫连挑了眼崔季渊,犹豫道:“巷子里起了火,我赶去的时候车烧得只剩个架子了,你宫里的人都没逃出来……”我出门礼佛向来都是微服,这次去的是两个丫头两个侍卫。
  
  “刺客几人?怎地一队羽林都制不住他们?”
  
  赫连咬牙,“大约四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方才那一眼也着实可疑,崔季渊的声音也颤了:“大王可知是哪队羽林在巡城?”
  
  赫连默了默,红了眼眶,杀了人般的模样。“是汉王世子领的十几个良家子弟……我急着找夫人,还没来得及清点人数……手下来报,那些孩子,逃出来的……不足半数……”那些都是刚刚上任的官宦子弟,拓拔烈看重他们,才安排他们到军中历练一番。崔希颜也在其中。
  
  崔季渊问明方向,急急跑去。我拽着裙子往宫门处奔,明光殿的广场前,排了八具盖着白布的焦尸。有几个朝臣已经闻讯而来,抱着自家的孩子痛哭流涕,那些鲜衣怒马的京洛少年,已然面目全非。此情此景,为人父母的,最能感同身受。我扶墙站着,心疼得抽搐。
  
  汉王也跌跌撞撞冲进朝门,全然没了素日里的气度,他一一翻开白布,忽然从一副蹀躞带上认出一块玉佩,而后颓然跪地,仰天咆哮:“佛佑!佛佑!”他抱着那具焦黑的尸身,泣不成声。
  
  一个念头恍惚冒出。过了年就是卯年,佛佑该十四了吧,生在鬼节的孩子,都活不过成年。我捏了捏左手,仰头看天,奈何天不留人!
  
  很快,那八具尸身都被各自认领,我看见崔季渊木然站在一侧,半张着嘴,眼睛里满满都是泪。“其余的孩子呢?”我问左右,一个虎贲回道:“多少都受了些伤,各自送回家,已经派了太医前去。”
  
  我忙对他道:“大人快回家看看希颜吧。”崔季渊面如死灰,并无一丝劫后余生的欣然,他未发一言,垂着手,摇摇晃晃往宫门外去。夕阳斜照,满目都是血光。
  
  我来不及管他,拓拔冶已经一个箭步冲到赫连面前,窝心就是一脚。赫连倒退了几步才站稳,痛得躬起背来,拓拔冶上前扣住他的双肩,死命拿膝盖撞他的肚子。赫连只是闷闷地哼着,丝毫没有反抗之意。
  
  “快拉开他们!”我大叫,有侍卫上前拉手拽脚地往外拖,拓拔冶挣扎不过,抱着头痛不欲生,复又哭倒在地。
  
  赫连捂着肚子跪在地上,试了几番才站起身,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下令道:“全城戒严,抓刺客!本王要活的,活剐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沥尽心头血

  停灵满七日,那八名良家子弟大殓之日,我缟素出宫,挨家挨户上门吊唁,来到汉王府邸时,已近傍晚。披麻戴孝的下人引着我往灵堂去,一路都是做道场的出家人,白色的棚阁幡幢,殉葬用的冥宅、马匹、侍从栩栩如生,祭品象物,更是不计其数。
  
  汉王听见通报,与夫人一同出迎,郭氏双眼通红,我拍着她的手背,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她想到痛处,又拿起帕子,嘤嘤细泣起来。拓拔冶一脸胡茬,憔悴了不少,已经不若那日在明光殿前失控的模样了,他是极擅隐忍之人,到了这个时候,礼数应对俱都周到,丝毫没有错处。我被夫妇二人引入大堂,但见佛佑的生母形容枯槁,双眼抠偻得不成模样,一直扶棺恸哭,任凭左右如何劝说都不肯离去。
  
  拓拔冶见状无奈喟叹:“下妻实在伤心,失了礼数,还请夫人见谅。”
  
  都是为人娘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断然没有责怪的道理。我上前好言劝慰了几句,她也不应,茫然如游魂,只是一味地哭。
  
  拓拔冶素日在朝中颇得人心,汉王府邸唁奠之人川流不息,夫妻二人陪着我上完香,正打算送我离开,就见下人拿了崔季渊的拜帖进来。他往日与拓拔冶并无深交,倒是佛佑与希颜同窗数载,交契笃深。崔季渊一袭素服缟冠,入灵堂后先行礼毕,郭氏点了香与他,他在棺椁前祭奠,又从怀中取出一篇诔文,忍泪念诵。那诔词之中并没有提及佛佑的生平,只借一个父亲之口诉说哀思,短短数语,字字锥心。汉王再难自持,涕洟俱下,捂着脸喃喃唤起“佛佑”的名字。我亦感同身受,不禁潸然。
  
  崔季渊诵读完毕,将那绢帛点了火,化进炭盆里。又在灵前默了片刻,用袖子抆了抆眼底,向汉王告辞。拓拔冶将我二人送出大门,我问他:“崔大人,家中小郎的伤势如何了?”
  
  崔季渊低头哑声道:“已经不碍性命了,劳夫人挂心。只是烧伤了面皮,不大愿意见人。”我轻叹一气,这事倒是听前往医治的太医回禀过。他拱手又道:“清河崔氏虽然男丁兴旺,可臣膝下只有一儿一女,臣也不求他们将来显亲扬名、光耀门第,但求一个平安顺遂。犬子生而侥幸,能得皇上青眼提携,命何乖薄,遭此飞来横祸,孩子伤得不轻,也吓得不轻,以后恐不能再为皇上效力,只能辜负皇上的栽培了。臣在这里代他辞官,等皇上班师回朝,臣会亲自呈上他的辞官表,还请夫人能够体谅臣下。”
  
  我无奈颔首,父母之心,人皆有之。
  
  辞别崔季渊,登辇而去。车入铜驼巷时,已经快到宵禁时分,街上几乎不见行人,风卷残叶,浸盛着一股肃杀之气。“铜驼巷,巷铜驼。今年杀小郎,明年斩崔渊。胡马饮长江,拓拔死卯年……”童谣之声清晰而诡异,入耳萦心。我惊骇不已,连忙命人停辇,挑帘张望,不远处几个孩童跑过,一个白发白髯,素履皂绦的老者徐徐步来。
  
  “快,快!”我指着那道人,“去请来!”
  
  侍卫按着剑追了几步,将他带至近前,我出车朝他惨然一笑:“袁真人,别来无恙!”
  
  他甩开拂尘单手还礼,“王夫人,别来无恙!”
  
  我微微点头,“王敏和真人还真是有缘,今日可否请真人为我占卜一卦?”
  
  “不知夫人想占些什么?”
  
  “就占那些孩子们嘴里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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