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拉在贾赦的宅子外头,小厮们早看见了,奔过来牵走了驯骡。平儿丰儿兴儿旺儿几个先下了车,平儿丰儿两个过来打起车帘,贾琏弯腰走了出来,自己先跳下车,又回过身来扶着王熙凤下了车,夫妇俩进入三层仪门,就走在了正房前。管事常安见着贾琏同王熙凤两个,脚不点地奔过来行礼请安,贾琏就道:“我父亲呢。”常安就道:“老爷说了,天晚了,他已然歇下了,二爷和二奶奶就不必过去请安了,彼此倒不方便。老爷又说,孔姨娘之事都交太太打理着,太太的性子二爷也知道,二爷看着有什么太太想不周全的,或是太太不方便往外头走的,就帮着太太料理了,别一味俭省,丢了我们家的体面,就是二爷有孝心了。”贾琏听着常安转述的贾赦的吩咐,满口称是,这才带了王熙凤去见邢夫人。
邢夫人正让人去看着迎春,不要叫她哭,又吩咐了针线上的人赶制迎春,贾琏同王熙凤的孝服,迎春是庶女为所生母服丧,那是要斩衰三年,丧服乃粗麻布所制,下不封边。贾琏同王熙凤是嫡子,嫡子妻为庶母服齐衰杖期,不过一年,丧服乃是稍粗麻布为之,缝下边。才吩咐下去,就见王熙凤同贾琏来了,就道: “我的儿,夜里把你们叫了来,我也不大忍的。只是孔氏掉水里溺死了,明儿就要开丧,她偏是迎春丫头的娘,说不得只好把你们叫了来。”
王熙凤听得孔氏是溺水死的,心上更不安些,想了想才问:“好好儿的,人怎么就掉水里了呢,可怜了姐儿,这才多大。”邢夫人听问,就把鼻子一哼道“怎么掉的,还不是叫人害的。”王熙凤听了这句,心上才是一松,邢夫人即能说出这句来,孔姨娘的死便同她没干系了,即同邢夫人没干系,那便不是自己出了叫邢夫人教养迎春这个主意的缘故。不由就问:“哪个心这样狠,无缘无故的就害人呢。”
邢夫人正有事要同王熙凤商议,因贾琏在,不大好开口,就想打发他出去,就道:“琏儿,你父亲把孔氏的后事都交给了我,说不得我也只好尽力罢了。你也知道,我素来身子不大好,外头的事你就多操心些,只是万不可铺张浪费。”贾琏同贾赦一般是个手上散漫惯的,便是油锅里的银子也敢捞起来话,这回听着邢夫人叫他节俭为要,就觉着心上不喜,又有贾赦的话在前,正要说,父亲说了不可失了我们家的体统。就觉着袖子叫王熙凤一拉,就听得王熙凤笑道:“太太说的很是。太过奢靡浪费了,孔姨娘走的也不安心。”贾琏叫王熙凤一扯,也就把这话忍了,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邢夫人这才带着王熙凤进了内室,婆媳俩在床上坐了,邢夫人就把芙蓉同孔姨娘撕扯,孔姨娘失足跌下水的事说了,又道,“我的儿,你可是不晓得,这个芙蓉最不安分,仗着自己生得比别人标致,就乔模乔样的,哄着你们老爷,连我也不在眼内,何况是孔姨娘。”王熙凤听了这话,脸上就陪笑道:“若是真这样,芙蓉姨娘也该好好教训教训才是,虽她不是有意害人,总是脱不了干系。且这回宽纵了,日后怕是更没了惧怕。”邢夫人叹息道:“我的儿,我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奈何那个芙蓉生了一张巧嘴儿,又会撒娇,哄得你们老爷爱她如珠如宝,我便是想说她几句也不能,也只好委屈孔姨娘了。只是你妹妹可怜,这就没了亲娘,我也知道你体贴我,怕我寂寞,说要养在我身前。可这几日,我仔细想了,养在我身前哪有养在老太太跟前风光体面,你是个聪明孩子,也蘀你妹妹在老太太跟前分说分说,只当是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亲娘。”
王熙凤听着这句,心上叹息,莫不是还是避不过,迎春依旧要住在荣国府里。想贾母跟前养着宝玉,又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女孩子,后来更来了贾母爱如珍宝的黛玉,在这些孩子中,除了宝玉黛玉不说,也就探春,惜春在贾母跟前还有些影儿,迎春倒跟个隐形人一般,虽吃穿不少,到底不受重视,性子也就越发的怯弱了。如今要是再把迎春送过去,只怕是要重蹈覆辙。只是邢夫人这话,说是商议,言辞间却是拿定了主意的模样,王熙凤也只得称是,暗自却是拿着主意。
邢夫人同王熙凤两个在内室坐着说了会话,转眼天就亮了,棺材早就送了过来,停灵之处就设在了孔姨娘的住处,几个媳妇婆子正给孔姨娘擦身,准备装裹的,不知怎地,芙蓉竟是自己走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迎春真是可怜的娃啊, 我真觉得她在大观园虽然没人欺负,但是也没人重视她啊。
这次阿凤即受过被亲人出卖的苦,应该会照顾她一点的。
33恨难已
孔姨娘死得也算凄惨,她是溺死的,临死前喝了许多池水,肚腹肿得老高不说,脸上同芙蓉,香红撕扯时破了几道的口子也因在水里泡了半日,伤口都翻了出来,脂粉都盖不住。这还罢了,贾赦同邢夫人更是影踪儿也不见,便说孔姨娘是个小妾,在这府里也十来年了,又是生了姐儿的,竟是这些情分也没有,倒是叫人唏嘘。蘀孔姨娘装殓的几个婆子想着孔姨娘平日也算得温柔安静,看着她身后这样凄清,不由就怜悯,一个就叹道:“说起来,孔姨娘虽生了个姐儿,也不见她挑三窝四妖精似的的惹事,倒还安分,如今就这么去了,姐儿就可怜了。”另一个就冷笑道:“还不是老爷新宠的那个,老姐姐就没听说孔姨娘是怎么掉下去的?”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女子斥道:“放你娘的屁,几个贼歪剌骨的狗奴才,也不溺泡尿照照你们那两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嘴脸,满嘴嚼咀,居然有脸说人好歹!你们几个眼瞎的有知道什么好歹,她要是好的,这世上就没不好的!什么货儿!外头看着一针也扎不出声的老实,背地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自己抓不住老爷,就把个赔钱货当宝似的往老爷太太跟前送,我顶看不上这贼奴才□。”几个婆子抬头一瞧,却是俏生生的一个美人儿,头上戴着珠髻,生得白生生的一张脸庞,细弯弯的柳眉,红艳艳的樱唇,正是那芙蓉姨娘。
芙蓉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掐着柳腰,脚蹬在门槛上,在翠缕宽斓裙下,露出半只大红云头绣鞋来,柳眉儿高高挑起,水杏眼儿朝着几个婆子斜斜地睨着。婆子们看得是她,倒也不敢再说,低了头忙着给孔姨娘擦洗身子。
芙蓉原是睡了一夜,想着又不是自己亲手把孔姨娘推下水的,就把惧怕之心少了许多,又听说贾赦把孔姨娘的后事都交给了邢夫人料理,她们这些姬妾都晓得邢夫人是个吝啬的性子,银钱交在她的手上,少不得能克扣下一半儿来,就有意来瞧笑话儿,偏昨儿香红叫邢夫人打了二十板子,还起不来床,另一个叫做香兰的小丫头又不过十来岁,芙蓉素来嫌她蠢笨,是以在贾赦出去后,一个人过来瞧了。
这一过来,起先瞧着这冷清的模样心里还有几分怜悯,不想竟是听得几个婆子夸着孔氏好,又渀佛要说孔氏这个贱人的死,芙蓉心里有病,立时就恼了。她虽出身贫寒,也是父母娇养大的,又叫贾赦宠着,气性儿更足了,哪里能耐得下,出口便骂,待骂完了,心里还觉着委屈。在芙蓉想来,孔氏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全是自己该死,怎么就成了她的不是,心上不缀,还待再骂几句,话到了嘴边却是顿住了,双眼瞪得老大,嘴张着发不出一丝声来,俏生生的身子抖得筛糠一般。
原是给死人穿衣,自然是要把人抬起来些好穿脱衣裳的,也有规矩,要把个红绳子结成圈儿,一头套着自己的脖子,一头套着死人的脖子好把死人拉起来坐着的。这原也要叫生人走避的,几个婆子正叫芙蓉骂得恼怒,是以也不打招呼,自己就动作起来,这一拉起来。那婆子的背就对着芙蓉,她的头一低,死了的孔姨娘就同芙蓉面对面儿了。孔姨娘死状可怖,就是上了脂粉也不能遮盖,芙蓉哪里防备得,就骇了一跳,猛然一见之下,骇了一跳,还没等她定下神来,孔姨娘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就张大了,死气沉沉的黑眼珠子牢牢盯着芙蓉,两行血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芙蓉性情再娇横盗跖到底也是不到二十岁,猛然见着这样情形,只道是孔氏死不瞑目,要与自己寻仇报怨,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抖着手指着孔姨娘的尸身,半日才惊叫起来,脚下就往回退,偏脚底发软,竟是一下就跌坐在地上,只是不住声地叫道:“不是我把你推下去的,你恨我作甚。”
几个婆子见得孔姨娘忽然张开了眼,心中也怕,只想她的屈死的,这回见着仇人,自是要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哪里还敢再留着,顾不得地上的芙蓉,几个人就四散奔逃。芙蓉也想站起来跑,奈何双腿软瘫得似棉花一般,哪里立得起来,整个人抖做一团,一面坐在地下往后退,泥灰将翠缕宽斓裙都污了。
还是芙蓉的哭叫声惊动了旁人,就围过来看了,就有个媳妇因知道芙蓉得宠,有意奉承,过来扶起芙蓉,芙蓉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哪里站得起来,只是抖着手指着房里床板上的孔姨娘,又叫又哭,众丫鬟媳妇婆子过去一看,也都唬得不轻,胆小就逃了开去,也有胆大些的就跑了去告诉邢夫人同二奶奶王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