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对我不闻不问、任由我自生自灭,不曾瞧我看我、不顾念我的清减亦或者是丰腴。但他偏生又总是委派最周到的宫人将我悉心服侍、且时不时打赏下各类用度填补所需。
若说他待我好,那委实是好的;可若说他待我不好,却又委实是不好的。
这阵子以來我心中一直为这一茬事儿委实惝恍,这个男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为的是什么,我一无所知!换言之,我,揣摸不透他!且也从來,从來就沒有揣摸明白过……即便那遗落在那汩汩风烟沙石的过往记忆里,我经历过他落魄与隐忍的那样一段青涩日子,那月下倾吐心事、那礼乐祠间机变慰心的一场场不算雪月风花的单纯美好。又或许,原不过是一遭遭伪装出的单纯美好。
耳廓豁然传來一阵晶帘弄脆,贴合着一缕谬谬转转的夜风穿堂。
绵长思量顺势陡然一收,我侧眸顺势瞧过去,一时起了微惊……
自那正殿进深处一路过來的,风月星辉并着夜色的璀璨交叠处,那一道纤瘦身形上下里外散发着叫我熟稔的味道。
我只觉自个这一个身子都堪堪的打了僵硬,并着心海深处一个巨大却无声无形的亏空,整个人好似泥胎木塑、再也无法移步亦或扬声,甚至是连这最轻松的呼吸轮换,都怔怔的沒有了去维系的气力!
“妙儿!”
那梦萦魂牵时方能重回昨日的一声來自故人的唤,就在这华灯初上、光影交融的当口,再一次飞花落梦般的顺着陡然灌溉进了我的耳廓!聒碎乡心梦不成,一时划破周遭物是人非的空气、穿透眼帘沧海桑田的往昔不复,一时间如梦一样向我层层波及过來!
有风穿堂,宫灯有一半跟着倏然幻灭无形,于是眼帘便被打下一重半明半灭的错综格局。在这明明灭灭流动不定的错落斑驳间,我脂粉郁浓、却仍掩饰不去眉梢眼角一痕徐白的颜色,便有如被妆点了最贴切自然的半面妆。
巨大震撼无声落成!物是人非事事休,想不到在此风云际会杳然去、流水落花埋枯骨的此时此刻,我还能够再一次的,在这熟悉分明、却又陌生到几乎就要难以适从的死阴之地里,再一次的,遇到了她!
“妙儿!”簇锦又一声唤,这时已经提裙奔至我的近前,隔过花灯阑珊的烛影并着夜波,不多时的瞧了我须臾之后,不管不顾一把便将我搂抱了住。
她的面靥浮动着晶耀的泪波,她的神容声息已然哽咽到失态失声的激动地步,她搂着我、伏在我肩头缓缓绵绵的断续道着:“我听他们说,你沒有死……你,失忆了……”于此顿顿,又是一阵细碎啜泣,“听他们说你做了兴安帝的宣嫔、还有了兴安帝的骨肉……那日大军破城入宫,漫天尽是火羽箭矢。他们找到了我……要我,要我……來服侍你……”
这一席事态简单却也不简单,被簇锦讲的哽哽咽咽、断断续续,却也终归总是说完。
这一晚,退了一殿分明还是旧时面貌的崇华宫人,守着看似一切都沒有发生太多改变的苑室格局,簇锦向我讲述了我所并不得知、却又其实心心念念盼望得知、但到底沒有一个得知门路的那些旧人结局……
当日贤妃霍倾烟在乱军攻城之时,便将一殿宫人遣退室外、不管不顾,早先弘德帝一步,饮下毒酒、殉了皇上。
而情势水火、万马齐喑间,庄妃公孙灼妩因情念牵动太急、心绪來的太紧,一下子整个人便疯了……后听说,被乱军砍死在长乐宫前那一道开阔的院落长廊间。
而弘德帝的贴身公公刘福海虽沒有听说去向,但想想也知道,他自是要殉了皇上而去的。又不止是刘福海,这一场山河骤变的浩劫之中,有数不清的宫人因此陨灭、一世消弭。
至于我所心心念念而不好发作的,那一众熟悉的故人们……
小桂子为护皇上所居乾元殿,以单薄的身子独自一人面对浩如烟海的乱军,他奋战至最后一刻,最终被乱军乱刀砍死。
而小福子在贤妃、小桂子等旧众接连死去之后,在锦銮宫慕虞苑前,以短刀自刎而去……
簇锦正要以白绫缚颈,这时却被还是辽世子的兴安帝委派去的人马找到。他们让她留在我的身边,他们说,我需要她。
簇锦合着流泪灯烛抬手抚上我被映衬的尤为素白的面靥,哀哀的告诉我:“若非知道你还活着、还需我照顾,我便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她浅顿方道,“我们慕虞苑里的人,是生是死,大家都是要在一起的。我们约好了到地底下找贤妃娘娘、早已远去经久经久的恭脀翙昭圣皇后和安大总管、还有弘德帝一起团聚的。”
她的声息徐徐幽幽,分明鼻头发酸,但她沒有掉泪,我亦沒有。
但我不知自己还能这般伪装强持多久……
我已不敢再面着簇锦提及如此话題,抬手倏然抚上太阳穴。
她回神忙來瞧我,我摆手喟她:“好姐姐,我也不知是怎的,这阵子以來镇日镇日,似乎总也一时糊涂一时明白,我……”
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记得,方才她所言所语那哀哀戚戚的一席话,我一个字都沒能听懂她都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我听不懂……我也不要听懂!
什么,什么都听不懂、也都不明白……
☆、第一百三十二话姑嫂之间新生眼嫌
九月中旬的时候,帝宫里又开满了成簇礀态各异的菊花,而这阵子以來通过悉心修养、与簇锦衣不解带的贴心照顾,我那摔伤的左腿也渐渐恢复,伤口愈合的不错,已然从最初时勉强下地行路、且需要人搀扶,而过渡到自个慢慢儿的挪动步子也可散步赏花。
适逢晴天,且今日这光线灿然里又不失清凉,较之前几日最是温度适宜。于是簇锦便搀着我往御花园处去赏花散散闷意。
其实宫里头最好的赏菊之处不是御花园,而是止浮池才对。虽然那里的菊花因光照、格局等缘故开得不是最早,但论起品相色泽、气韵疏密,则莫可有能与之比拟之二。
但一來我与簇锦沒那份等闲心思,二來这御花园比止浮池距离我崇华一宫要近许多,便就近一路过來走走散散。
一路宫步碎碎、温风扑面,入目这一路之上早起的蝴蝶与嬉戏的鸟雀,我双眸顷然被蒙上了一层惝恍,一时泛起痴意若潮,不禁开始动起心思,心道诚然不知这一只蝴蝶与那一只枝头花树间闹得正欢的雀鸟,又到底是不是去年的那一只呢?
于此不经意便勾唇挂了一丝好笑,心道自个还真是有趣的很,活人尚且管顾的不周全,倒是还有心思去顾念起不通灵犀的鸟雀來!
“唉。”听得身旁伴着我的簇锦徐徐一叹,她错落在金色成簇菊花冠间的眸子起了些许放空、又荡涤起幽幽的慨叹、并着几丝浅显的无奈,“兜了那么一大圈子,还不是一切一切全部都回归到了原地里來!”于此一顿,蓦地展颜好笑,“时今宣嫔娘娘这般的处境,倒叫奴婢找回了最初弘德贤妃娘娘为湘嫔时,那承蒙皇上许多关心、外人眼里妒红双目,其实那份寥落悲辛只有自己知道的悲凉之感!”临了沉沉一叹。
我心口甫震,面眸却平和如朗春无风的湖面:“什么湘嫔,贤妃又是谁?”边侧首转眸对她煞是好奇的一问。
这话陡然一下沉入了簇锦的耳朵,她被我这情态并着语气声息撩拨的面色一激:“妙儿。”端正了方才那副带有调侃意味的神色,凝眸看定我,问的尤其逼仄,“可不可以告诉你,你究竟为的是什么?”蹙眉微微。
观其口吻、窥其神色,显然她是不相信我当真失去了记忆。她了解我,知道我若真的不曾忘记以前的事,那么能叫我心甘情愿留在这杀夫之仇的兴安帝身边、还如是心甘情愿的肯为他诞下子嗣,那么一定不会是为了苟活于世,一定是自有着一通不为人知的暗谋酝酿!
因为妙姝从來都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且妙姝也从來都是一个不会轻易甘心、不肯轻易服输、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个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人和物的人一生喜乐平安潇洒自在的人!
……
温软的秋风里,有斑驳的浮生味道坦缓沉淀,撞入鼻息便是一阵旖旎、并着些微心悸就此迂回落心。
“什么?”我转了软眸盈盈然的敛睫顾她,面色很是平和,神情亦是纯良无辜,“簇锦女史,你方才说的那些个话儿,本嫔一句都沒有听懂,你可不可以再解释的详细一些?”忽地又一个后知后觉的转眸敛目、须臾后重又抬起來对着她,“对了,你还是不要再说了。那些都是弘德一朝的事情吧?”声息放轻,“那些事情忌讳提及,说得多了怕会祸从口出!”微一沉淀,旋即也不再管顾她,自顾自的抬步往前方那一大片合风送香的艳粉色菊花丛中步去细赏。
身后是骤然一下落入的寂静,贴合着这样哀哀戚戚的一片寥落心境,顿又生就一种无限旷古的浓郁悲悯之感。这感觉闷闷的如一记重锤,一下一下、慢慢的击打在心灵的最柔软也最脆弱处,分明细碎怀柔,落定时却发现原是满积着全部的力道、一丝一毫都不曾有留存!直击的人心神俱疲、疼痛到连呼吸似乎都做不得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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