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漆色的眼眸,太过清晰地映着面前的一切,像是隐藏着吞噬一切的场般,莫名地让人感觉到压力,神经不由自主地紧绷得有些隐隐作痛。
“大人……今年几岁了?”
“明年便是而立之年。”
他答道。
接着,起身走到盖着红布的圆木桌前坐下。
银壶银盏——我亦起身,走到他身边,轻拾起两只银杯,斟上酒。
“大人何时回京?”我问,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必须面对他的正夫人、他的二夫人、三夫人。
想到这里,胃,突然有些不舒服地痉挛起来。
“下个月。这几日还要继续南下。”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轻声道,“只是,我会扮为布匹商人。”
堂堂的朝廷工部侍郎,扮作布匹商人南下……是工作呢。
拿过银碟里盛着的一枚小福橘,指甲尖划开橘皮的瞬间,略有些刺激的香气散开来,眼眶微微湿润。
“妾身知道了……不过……那……就是说……可以两个人度新婚蜜月咯?”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单纯可笑?哦,糟了,又说了个现代词汇。
“蜜月?”
“就是刚结婚的第一个月。”我赶紧回答。
“嗯,”他转开视线,想了想,“这么形容,亦是贴切。”
缺乏起伏的声音,有一点点感觉,不那么冷了。
又是一阵沉默。
竭力回忆以前听过的笑话,哪个可以说说缓解气氛?
“敢问大人,您为何要娶我?”
怎么一出口就成了这个?!
“嗯,”奇怪的是,他居然又笑了,可是这次,薄唇弯起的弧度,却透着些许威胁的味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只是想……”
声音越说越小,才不过四个字,已再也说不出其他。
“那天。”凌弋轻哼了声,简短地答了两个字。
“那天?”
这次,他却不再回答,起身吹灭了蜡烛。
冰冷的触感,黏糊糊地粘在背上。
是了,又做了噩梦了呢……
一些画面,瞬息间闪过脑海。
……走廊。我在走着。
看周围环境,应是学校。身边的人都在小声嘀咕,抛过来的目光大部分都充满了好奇,还有一小部分,则是轻蔑的鄙视……
……一个人,一个男生,在对着我大吼大叫,而我却痛哭着几乎背过气去……
……“淡玥,这次考得不错。班级的希望就在你了。”……
……“淡玥,我恨你!!!”……
……漫天的落叶。心脏,紧紧抽搐。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就要发生了……
下意识抓紧了——冰冷的被角。
“别怕。”
恍惚中,似是有人极轻地贴在耳边说。
“风哥哥……”
过了许久,才惊觉,自己刚才,念出了谁的名?
脸上,冰凉的涩感。
哭了么?
身侧,杜玖却已不见。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了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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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扬笛声,久久回荡于宽阔江面之上。
月色旖旎,淡云如墨;清风轻徐,波静明澈。
那个立在小渔舟上吹笛、披着蓑衣的身影,转瞬间,已消失在了青山连绵的彼端。
今天,是南下之行的第一天。
一大清早,凌晨四点左右就给人叫起来了,然后一行人十分“浪漫”地在月色下蹑手蹑脚地走到河边,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商货船。
虽心里十万个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但是看到了秋夜与秋晨相交的时刻其实也蛮惬意的。睡意被凌晨的寒意一浸就烟消云散了。环顾河道两边,银杏叶上寒霜初结,黯淡银光轻泛;天空如青墨泠然,西边,一轮苍冷残月倾斜……这“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式的图画真是美极(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头一次见到,其他人都对这些全不在意的样子)。
薄雾轻笼江面。
那笛声,并无幽怨,天然不加雕饰,似璞玉般柔和,又似清风般爽朗。听得醉了,竟渐渐分不清是梦是幻。
“嘎——”立在船头的,是乌鸦呢。
乌鸦黑亮的羽毛映着黯淡天光——很漂亮。
思绪渐渐回复明晰。
现在,几点了?习惯性地看向左手腕——自然是没有手表。来这里的时间也不短了,可这看表的习惯总改不了。
坐在船舱里,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立在船头的杜玖颀长的身影。夜晚寒气重,他那么一动不动地立在船头很久了——他不觉得冷?
思量许久,终于起身,掀帘出舱,缓步走到他身边。
“大人,很晚了。”
抬起头,望向他。只见他一脸严肃,正凝眸望着前方。
半晌,才回问道,“怎么了?”
“哈。”我不禁笑了一声,大概见不得别人太严肃的样子,“妾身是说很晚了,该睡了。”
“嗯。”说着,他抬起右手,以食指指节敲了一下栏杆,清脆的一声,在黯淡河面之上静静扩散开来,“你先去睡。我还要考虑些事。”
盯着他敲栏杆的动作,一时有些失神。印象中,好像也有这么个人,也是这么个动作,漫不经心地敲着栏杆和自己说话的。
“好。”扯了唇角,笑了下,屈膝行了万福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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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桥平 第一卷 月茫茫逐华照君 第7章 南下(1)
醒来时,太阳已当空高照。
舱内空气滞闷。身侧,自是早就,空空如也。
习惯性地伸出左手腕——其实保持这个习惯也不错,可以不时地提醒自己是现代人。至于能不能穿回去——想也没用,虽然知道“理论”上是怎么来的。还可以怎么回去。但最严重的是,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也可能,我还在现代,不过几乎排除了做娱乐电视节目的可能性——哪个电视台会这么损。我被招募去做关于控制人意识的科学实验的假设尚未被证明不成立——可是为科学献身虽然光荣,也不用事先不告知吧,还是告知了,然后我同意让自己失忆?太吓人了。
河道内各式船只渐渐多了,河道两侧亦是行人车马渐多。
就快到了——
新水镇,杜玖扮作布匹商人南下的第一站。
“杜林,你和他们三个留下看船。郭锦,你一人随我一同去看货。唐义,记得我交待的事,办完立即回来。”
杜玖冷声吩咐道,神色淡漠,活脱脱的一张扑克脸。
扑克脸转向我,冷声道,“你随我去看货。之后我还有事,你先随郭锦回去。”
“好。”紧跟上他的脚步,问道,“老爷,以前来过这儿?”
自南下开始,在公共场合,对杜玖的称呼就从“大人”变作了“老爷”。
“嗯。”
“老爷,来过这里很多次?”
“嗯。”
“都是买布?”
“嗯。”
“去哪家布坊?”
“嗯。”
他要“嗯”到什么时候……
“哪家?”我坚持不懈。
“嗯。”“嗯”先生显然心不在焉。
“啊?”
无语了。
“你,刚才说什么?”
杜玖终于反应过来,微眯起眼,侧过脸望向我,目光冰冷。
心脏被冻得紧缩了下。
“妾身是问,老爷这是要去哪家布坊?”
我还是很有耐心的。
“双玉,离码头不太远。”他答道,眉头微皱,“如果你……”
“不,不会!”我赶紧回答。刚才下船时他问我要不要坐轿子,我立即回说不要。古代的街我还没逛过,而且运动有益健康!他听到我的回答时,冰冷漆眸中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惊讶。
心下暗暗猜测,或许前几位陪他来的都讨厌步行吧。
“杜老爷!”
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官服模样的人,矮短身材,暗黄色的肥肉脸,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圆圆的啤酒肚在这个时代应该是富贵的象征。简短来说,四个字,很官样儿。
“秦县令大人,敝人正要去双玉布坊看货。”杜玖面不改色地答道,而跟在他身后五步远的那个郭锦幅度极小地皱了皱眉。
“哦,是嘛!今年的布,可是又较去年的贵了不少,不知对杜老爷有否影响?”秦县令满面堆笑,露出满口黄牙,可却皮笑肉不笑,总觉得怪怪的。
杜玖并不答话,秦县令也不在意,抖了下腿,浑身肥肉一颤。
“这位?”秦县令用目光指着我问杜玖,随即了然地一笑,再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有些猥琐,“杜老爷还真是青春年盛!如夫人真是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比下去了!杜老爷好福气!”
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再抬眸望向杜玖,唇角挂着半分恰当的微笑,似对秦县令的越界之举全未看见。
“小女子见过秦大人。”屈膝做了个万福,面上依旧微笑着。
你们的事,我管什么?
“一路南下,颠簸辛苦,不知杜老爷是否得空到陋宅小歇片刻?”
“秦大人既慷慨相邀,敝人自当趋赴。”杜玖说完,侧过头瞥了郭锦一眼,“郭锦,双玉的货你先挑着。还有,那家新海布坊的绸缎似可与双玉一比,你先留心,价钱务必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