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分明是亲疏立现,醋熏了心人的却是偏生视而不见,卓颂渊声音更冷:“太子既是有体己话要与家里人说,本王还是回避一番的好。”
求取金雪莲之事,岳麒麟本就不欲在皇叔跟前多提,此事意义太过重大,届时若能捧得整朵奉于皇叔,岂不是莫大惊喜?现时好好酝酿,到时有甚非分要求一并提了……哼哼,皇叔受了孤的恩惠,再教他尝一尝甚么叫做在劫难逃。
故而她道:“正是正是,您稍稍回避一会儿,我同秦叔叔说两句就回去背书,很简短,绝不会误了功课的。”
卓颂渊本来不过一句气话,她应得倒是顺溜,他倒吸凉气,却将岳麒麟一径提至院前石凳边上。本来皇叔气得肝疼,直欲将人一手放下,却瞥见那冰凉石凳……他顿了顿,方将手边薄氅叠好,仔细铺在了石凳上,又将麒麟按坐其上,再冷哼:“那样站着成何体统?还不快请秦将军坐下叙话。”话说完,他厉色扫了眼一路尾随入内的秦伯纲,这才掷袖而去,岳麒麟隐约觉得他走路生风,好像每一步都带着气。
秦伯纲为眼前一幕瞧愣了眼,立了半天,他一直都将楚国人往坏处思量,始终猜不出摄政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岳麒麟唤了句:“秦叔叔快坐啊。”又吩咐无念端茶。
无念气哼哼的缓缓挪步,小太子你又偷腥,让你又偷腥,这次还公然把人弄进了府上!小太子你没看见么?王爷的脸都是绿的,你居然还有脸笑呵呵……无念是满心的不平。
秦伯纲依言坐下,指指身后离开的某人,又比了个极其无辜的手势。
岳麒麟哭笑不得还得打着圆场:“秦叔叔勿怪,许是近日秋燥,皇叔脾气不好?孤一会儿沏壶菊花茶给皇叔就好了,呵呵呵。”根本就是替自家人开脱的口气。
秦伯纲小心探问:“这位摄政王,仿佛不似陛下所说那般不堪?看起来凶是凶了点,他待殿下倒也细心……难道殿下在楚地的处境尚可?”
岳麒麟莫名激动:“不堪?尚可?这都是哪跟哪儿的谣传,皇叔待孤不知多好!”想起此前自己吃的莫名干醋,再想起这些日子每天占的这些福利,她更红了脸,“哎呀,不说这些无稽之谈了,你只告诉舅舅卓皇叔待我恩重如山,孤无以为报……”
秦伯纲习惯性地摸了摸胡子,却发现那里是空的,于是哈哈笑道:“殿下要臣告诉陛下这些,不知何意?”
岳麒麟道:“秦叔叔您恐怕得速速回国,孤有要事请托……”
如此这般,麒麟将求取金雪莲之事细细嘱托一番。秦伯纲闻言大惊:“摄政王自己要那雪莲,自己不会出人去找,居然还要托殿下出力!不过金雪莲乃是几十年才得一遇的圣物,殿下待人实在是太良善了。”
岳麒麟摆手,郑重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将军不要声张。皇叔自己定然已经派了人寻,可那金雪莲毕竟生在启国,楚人远赴启地,必定遇上诸多麻烦,届时还须请舅舅多行方便才是。孤知北晏山极险,若是皇叔的人到不了那里,也请舅舅无论如何也要为孤将那花朵请来楚国。”
秦伯纲了然顿首:“殿下的意思,臣自会带到,殿下重情重义,臣摄政王其人……哎,臣只望殿下不要受伤才好。”
岳麒麟不以为意:“孤这雪莲并非为皇叔而求,说起来,其实终究还是为自己求的。孤无有什么伤可受,一切自有分寸计较。”
秦伯纲被她坚定的模样打动,探过大手去对着她的脑袋又揉又抚:“你这个长大了的小祥瑞。殿下的请托要紧,臣这就回去,不再迁延了。”
岳麒麟顶着一头乱毛亲送秦伯纲至府门之外,此番是真的分别在即,秦伯纲情难自禁,跨马之前,又一次提起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祥瑞,以胡茬子狠扎一回:“秦叔叔可还有机会请殿下吃烤肉?”
岳麒麟摸摸秦叔叔空空如也的胡茬,又为那些胡子伤感,又为离愁红了眼眶:“您不要这样,万一哪天,孤不得不拖儿带女跑去投奔,将您吃穷也未可知啊。一切拜托了!”
秦伯纲一跃上马,笑得极爽朗:“如此甚好!殿下安心,臣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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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麒麟目送肩负重托的秦伯纲策马远去,觉得这个背影之上,简直承载着自己此生所有奢望,不由得感慨万千。她自知近来哭得太多十分丢人,此时恰恰无人在前,索性对着远处肆无忌惮落了回泪。落完泪她这才觉得舒畅些,便使劲揉了揉眼睛,转身回府。因为低头不看路,脑袋竟“咚”地撞上一具怀抱。
她揉脑袋抬头:“皇叔……您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麒麟目中泪光晶莹,面上犹是梨花带雨,卓颂渊看得心底发凉,冷声道:“太子当真重情重义,怪不得秦将军待您亦是肝胆相照。”
岳麒麟心中有事,不明所以,只是讪笑:“皇叔谬赞,秦叔叔是看着孤长大的人,自然一如亲人,一向待孤无所保留,任凭差遣。倒是孤,其实一无所长,只能空讲些义气罢了,注定是要辜负这些待孤好的人。”孤没什么本事,只求莫要辜负皇叔一人,也算此生不枉了。
岳麒麟随皇叔回了屋子,卓颂渊亲手合上了门,方转身肃然道:“太子以诚待人是对的,不过,今日旁的功课暂搁一搁,无尘……”他黑着脸孔,却将无尘唤来跟前。
岳麒麟颇为奇道:“皇叔这是何意?”这才发现皇叔今日一直在唤自己太子,口气相当不善,真是太不可爱了。
卓颂渊不言不语,也不理她,待得无尘到了,方嘱咐道:“取一册《论语》过来。”
岳麒麟更为大惑:“读它作甚?皇叔直接考孤便是,孤又不是真的不学无术。”
卓颂渊冷哼:“那好,太子便背一篇颜渊第十二。”
岳麒麟挠头:“十二……十二……”
卓颂渊提示:“颜渊问仁。”
岳麒麟大悟:“噢!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
卓颂渊打断她:“太子今日自省一番,可曾做到了这条?”
岳麒麟委屈不已:“非礼!孤非礼谁了!孤都是趁您……诶?咳咳,您说的可是秦叔叔?”
“哼。”
“您不能这样啊,秦叔叔是自家人,如何能算非礼……”
卓颂渊拽文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为君者尚不识‘礼’‘耻’,国人如何识之,为君者又待将国人引至何方?”
岳麒麟结舌,皇叔如何扯得那么大,说她不知礼数便也罢了,竟还暗斥她不知耻,此话若非出自皇叔,麒麟早怒了,她心中刺痛,擦一把汗,仍是忍了忍:“秦叔叔当孤是个小孩子,我们多少年从来就是这样相待的啊!”
卓颂渊面含怒意:“秦将军如今亦将太子当做孩子?”
“这个自然。”
卓颂渊却一语点破:“您并不是小孩子了,太子心中当如明镜。”
岳麒麟讶然:“您又揭孤短处,不就是……那点破事被您知道了么。难道我还同秦叔叔嚷嚷,孤是个大姑娘,不是个小子,您不要抱着我扎胡子?他根本不知道孤是个女儿家,这事如何说得出口。”
那点破事!如此重要的人生转变,有他相陪,她原来视作破事!
“秦将军知不知,我并不清楚,但我知此事全然之在乎太子怎生对待。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太子心中若存男女之别,今日之事便绝不会有。”
岳麒麟一心为了金雪莲的事劳心,根本未及想到这一层,被他这一训斥,心中委屈透顶:“授受不亲……燕人皆是化外之民,孤本就不懂这些中原教化,读的时候囫囵吞枣,以为不过是书上写来唬人的罢了。孤秉性天然,心中欢喜谁,便同谁亲近,这是何错之有!皇叔怎么就当真了。”
卓颂渊本来听她说甚化外之民,心中肠子早已悔青,自己没事掉甚书袋子,他的话分明太重,刺中了麒麟。听她说自己秉性天然,这却是实话,麒麟可爱之处,便是这天然二字。
然而她末了这句……太后行前亦是如是劝他,“小孩子同你玩玩的,你怎么就当真了”。
卓颂渊心中却似被她狠狠刺中,忘了种种,脱口而出道:“不愧是不肯辜负美食与美人的登徒子,太子既连心意都说了出来,本王倒是不便再行劝谏!”
岳麒麟一听“心意”,自己所缺,不就是那点当面说破的胆魄?他一口一个太子,又讽自己不知礼义廉耻,根本不可能懂她心意,麒麟只觉得一颗心被剁成饺子馅,于是更加赌气道:“正是正是!孤从小就是这么一个霸王,但凡美食美色,宁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卓颂渊紧紧咬唇,半天挤出一句:“很好。”
今日秦伯纲面前皇叔极不给面子,这已让麒麟分外没脸,此番破天荒不肯哄他,竟随着他的语气道了句:“孤谨记皇叔教诲,男女有别,不该私相授受,这些夜里孤真是不知廉耻,约莫皇叔忍我这无耻之徒亦是忍得辛苦。孤今夜定当识趣,不敢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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