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自从楚王杀掉风川三个儿子,她就明白了,所谓的道德,世俗的规则,善恶与是非,都难有明确的界限。
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抛弃了所有束缚,只想为了一个男人而爱和恨。
她倏地对他绽放凄美的笑容:“不,是你们当年的决定成全了我,让我能够遇见他,让我活在世上能那样爱一场。”
她竟说出这话?她怎会这样对他?当年与她三年夫妻,恩爱情浓,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吗?如果是因为时光太久远,那么她跟风川也有十五年不曾见面啊?当年走的时候,她那样凄楚眷恋地望着自己,她一定是爱过他的,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是因为什么,这份爱发生了改变?
眸中的伤痛倾泻而出,楚王凄凄问道:“明姬,你是不是对邵公的事耿耿于怀?明姬,我向你发誓,以列祖列宗,以寡人的霸业,以寡人十四个儿女的性命,向你发誓,当年是邵公主动提出,由他带兵埋伏丰邑,由我带兵包抄敌后。我真的没想到他会遭到火攻。后来,上卿壬嘉提醒过我,丰邑多草,易遭火攻,但是我太自负了,我不相信那畜生会比我强。我不愿承认,我没想到的兵策,那畜生竟能想到,因此,我才没有阻止邵公。对此,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后来我吞并邵国,没有杀一个人,没有动邵公任何女眷。”
眼里涌起酸楚、不甘与困惑,楚王凝视着她:“明姬,你若因此恨我,那么,那畜生亲手射死你兄长,你为何不恨他?”
一代雄主,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解释、哀恳,不是不令人感动的。
然而对于明姬,现在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明姬,跟我走吧,跟我走吧。”他再也克制不住,展臂将她搂入怀抱,隔了二十年的岁月,再一次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浑身都在剧颤。
然而,她身上这件男式狐裘莫名地散发出一种凌厉的阻挡,他清晰地嗅到狐裘上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刹那间,他明白过来——她穿着风川的衣服。
强烈的悲楚和妒恨在胸间一阵阵抽搐,他带着恼怒欲掀开她的狐裘,她往后避退,将狐裘裹得更紧,抓住衣襟的手苍白而痉挛,美丽的眼睛透着说不出的疏离与冷厌。
看着这个自己思念二十年的女人,他感到心在一点一点地碎裂。
曲二 肝肠寸断
“大王,宁公入营求见。”帐外有人禀告。
风川恨极庭跃背兆事楚,是以称他宁侯。楚王因庭跃投入自己宇下,一向以中原列国最通常的称呼,称他宁公。宁王之称,只是庭跃在自己国内过过瘾的,外交上没人将他当王。
“让他进来。”楚王略一沉思,下令。
片刻后,庭跃冲进来,满脸的肥肉都颤动着悲怒,看见明姬和楚王在一起,悲怒更盛,然而慑于楚王威名,不敢发作,强压怒火,冲上前就将明姬从楚王身侧拉开:“颜姬,你跟我走!”
他叫她“颜姬”,始终不愿承认她是明姬。在他心中,永远有一个叫做颜姬的美好形象,是他爱了十五年的女人。
“我的王呢,你把我的大王怎么了?”明姬直直地瞪着庭跃,眼神哀厉。
她无情的目光和质问使他狂怒,如若不是楚王在这里,他真会立刻把她剥得精光,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
胖脸上的肉扭曲成团,庭跃冲她吼道:“你是说那个畜生吗?你想见他吗?那你就跟我走,我让你见他!”
狠狠扭着明姬便欲离去,却被楚王挡住。
楚王峻拔高颀的身形自有一种淡定的威严,横在庭跃面前,广袖掀拂间,冷冷对庭跃道:“宁公,这位邵国公主明姬,是寡人失散二十年的爱妻。”
“楚王明鉴,这个女人为宁国王后已经十二年!”庭跃尽量控制自己,用比较恭敬同时不失强硬的口气说:“宁国臣事楚国甚恭,楚王为列国盟主,不会恃强凌弱,强夺宁国王后吧?”也不等楚王答言,趁楚王犹疑间,拉着明姬冲了出去。
楚王一时无词可驳,只是目不转睛望着明姬。只要她看他一眼,哪怕一眼,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干掉庭跃,将她夺过来,什么中原盟主,什么德及诸侯,这些他可以全不顾及。
但是她好像完全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跌跌撞撞跟着庭跃而去。
他们走后,楚王坐下来,独自沉思,脸色阴沉。然后他传唤谋臣陈无咎:“寡人欲灭宁国,可有良策?”
陈无咎思考片刻道:“大王主盟中华,仁义布闻,与其一举灭宁,不如在宁国扶立我们择定的人,仿效我们当年灭邵,以及如今服兆的方式,待时机成熟才吞并,岂不更好?何况宁国与我国并不接壤,现在灭了也没法兼并。”
“大夫所言极是。”楚王颔首赞同,又问,“那么,扶立何人可得宁国?”
陈无咎捋须淡然笑道:“宁公庭跃当年篡夺了储位,杀死了太子,逼得公子徂由逃亡到晋国。这个徂由,是晋国公主的儿子,是当前晋君的亲外甥。此去晋国不远,一两日即至,我们立刻派遣使者求见晋君,迎回公子徂由,并请晋国出兵相助。为了拉拢晋国,大王不妨让使者向晋君提婚,把大王的某位公主嫁给晋君的太子。此其一。
其二,夷狄蛮族,打仗只为利益,不讲仁义。大王只消贿赂白狄大批重宝,他们眼见楚晋联盟,于己不利,决不会帮着庭跃。
其三,徂由即位后,大王如若想灭宁国,可慢慢图之。虽然徂由的母亲是晋君的妹妹,但是晋君这人大王了解,是个利欲熏心、六亲不认之人。我们先撤军,让晋君先吞灭宁国,不仁不义的罪名让他去背负。然后我们就可率领各诸侯的盟军,兴师问罪,作出一副替天子分忧、为天下除逆的架势。到时便可设法将宁国和晋国一齐拿掉。”
“好!如此甚好!”楚王脸上浮起冷沉沉的笑意。
明姬与庭跃同乘一车,还未到宁军大营,远远地就看见营门口竖着高高的杆柱,上面悬挂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明姬下车,站在杆柱下,仰首凝望。
尸体已经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皮肤、肌肉、神经、血管,支离破碎地搅在一起,有几处还隐隐露出了白亮刺眼的骨骼。下体尤其惨不忍睹,阳物和睾丸被割掉,露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汩汩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冻。
除了大概轮廓能看出是一个人,已经找不到一块比较完整的身体部位。还有未掏干净的肠子,从血肉狼藉的腹腔垂曳出来,像破布条一般在寒风里飘动。
简直难以想象,这具肉体究竟遭受过怎样的对待。
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咸。所有的冷风似乎都盘踞到了这里,团团打转,向着悬挂的尸体劲吹。
雪地上是一滩已经凝结的血,还有一些内脏和肠子,鲜红的色泽映着雪的洁白,十分凄惨刺目。
“这个畜生屠杀了寡人几十万子民!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他令我们宁国大好山河生灵涂炭,令我们宁国国母遭受蹂躏。寡人若不将他剥皮剔骨,千刀万剐,天地不容,人心难平!”庭跃也下了车,站在寒风中一阵狂吼,大风将他的声音带到半空,卷起他满腔的悲愤和仇恨,播撒在大战后血水和雪水交流的狼藉战场。
营中蓦然腾起无数宁人的呼应,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宁国三邑在风川铁蹄下变成了尸山血海,几十万无辜百姓屠戮殆尽,所有妇女全被强奸,庭跃带着白狄骑兵返国途中甚至看见许多十来岁的幼女,赤露着血肉淋漓的下身横尸在血泊里。
宁军中大多兵卒都有亲人、妻女死在兆军屠刀下。风川带着残余的几百兵将杀过来,当真是迎着怒海般的仇恨而来,遇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拼死血战,就算没有白狄骑兵相助,这一万宁军宁可同归于尽也不会放走了风川。
可恨的是,风川在戈林箭雨中力战而竭、毅然自刎,庭跃企图用各种酷刑活生生辱戮风川的心愿落空。气急败坏下,庭跃命人拖来风川尸体,剥光其鲜血淋淋的铠甲战袍,亲举铜戟狠狠勾戳尸身,亲自用快刀将风川开膛破肚,亲手剜下风川生殖器……
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脑海里沸腾着风川留在荟蔚宫的那些淫秽之迹,手下的动作因此更加残酷而狂乱……
然而,就算是将风川的尸身虐成了这般模样,席卷庭跃整个身心的仇恨和悲愤,似乎还是无穷无尽。
于是他决定,要带她来看,一定要让她亲眼看看,他才甘心。
可是她的表现,出乎了他的预料。
明姬面无表情,只是怔怔地仰视着风川的尸身。她穿着一件男式的狐皮大氅,长长拖在雪地上,寒风吹动她墨云般的长发,吹动衣领上长长的狐毛,像流霜飞舞般映衬出她的脸。那张脸仿佛千里雪原一样纯白,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悲伤,白得近乎透明,寒风如刀一阵阵地劈砍,似乎随时会将她的脸刮得碎裂。眼眸一片空茫,眸色浅得好像盲掉了,眸中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庭跃见她保持那个姿势不动了,心想,她仰头那么久,不感到酸吗?她那样平静,究竟怎么回事?
他不耐烦了,催促她:“走吧,看什么!这条公狗,到了阴间也是条阉狗,见了母狗再有非分之想也只能白想,哈哈……哈哈……”他狂笑着,笑声中有畅快淋漓,却也有无边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