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个兵士进帐,楚王对他们亲切微笑:“寡人军纪严明,严禁奸淫妇女,你们这些人跟着寡人行军日久,想必也是憋得难受。”
“军令如山,我等岂敢有违!”二十个士兵纷纷惶恐下拜。
楚王还是笑得极亲厚和善,一指念川:“跪在下面的那个女子,寡人赏给你们了,你们现在就带她下去享用吧。记住,这也是军令,要好好享用,你们二十人,有一人没有享用,寡人将以军法严处。”
“是!多谢大王!”二十个人中最高大的一个走过来就要抱起念川,念川惊恐地大叫:“不要!不要!我说!”
楚王笑了:“放了她吧。你们下去吧——乙盾,你马上去取二十匹细绢,赏给他们。”
“多谢大王!”二十个士兵齐声道。
士兵下去后,楚王静静地凝视念川,不动声色地等着。
念川身子起了剧烈的颤栗,抬手掩面,有泪水从她的指缝里不断地浸染出来。
“那天宁王带回了明姬娘娘,她看见兆王的尸体悬挂在营门口,那个时候她就已经不对劲了。
我服侍她十多年,知道她脖子上悬挂着一枚赤玉扳指,沐浴的时候都不摘下来,她最爱做的姿势也是用手轻抚那颗扳指。
后来,知道那枚扳指是兆王从小戴在手上的,我才意识到,她爱兆王那样深。所以我必须帮她。
宁王把兆王的尸体扔在西边的乱岗荒丘中,那里还有许多兆军的尸体。
宁王自从得了几个狄女,不再召幸我。一天晚上,我用头上的玉簪,收买了一个士兵跟我一道去尸体堆里寻找。借着淡淡星光,很容易就找到了兆王的尸身,兆王的尸身在尸堆里最易辨认,因为……被宁王弄成了那样……
那人帮我把他埋了,随便垒了一个坟冢。
好几天我都想方设法要见娘娘,求了宁王无数次,他对我拳打脚踢,就是不准我去见娘娘。我没事就在关押娘娘的帐幕周围转悠,想要寻到一个机会。
好几次看见柳大娘去送饭,我私底下就找到柳大娘,可是不论我给她多少首饰,她都拒收,不肯帮我。
但是从柳大娘口中我得知了娘娘一些情况,听见她这样凄惨可怜,我更加决定要救她出来,要让她去看看兆王已经安葬。
我原计划在宁军撤退途中,寻个机会带着娘娘逃跑,为此我悄悄准备了两套士兵的戎装。
那天早上我在娘娘帐幕周围转悠时,发现仲须带着宁王的姑父萨都过来。萨都悄悄地站在另一座帐幕后,朝娘娘的帐幕观望好久。我当时猜测他必定图谋不轨,但是想不出来他究竟意欲何为。
我冥思苦想了一整天又是一整晚,我想萨都观望娘娘的那副样子,不像是充满了深情,定是受人所托要救娘娘。
想去想来,只有楚王最有可能托萨都救娘娘。楚王跟娘娘的过去,我都知道的。
但是第二天,楚军撤退了。我就更奇怪了,如果楚王还惦记着娘娘,不可能走掉。那么,一定是假撤退。
那时我就有预感,楚军莫非要去而复返,说不定要来进攻宁营。宁王当时已经下达军令,在楚军撤退的第二天就撤退。
我想,楚军要么在宁军撤退路上拦击,要么就是在当晚返回偷袭。
昨晚,宁王又带了五个狄女回来,他得了新欢,更加不来过问我。我偷听到了宁王下达的当值口令,就换上事先备好的那套戎装,将眉毛画得更粗一些,脸抹得更黑一些,反正夜里也看不清楚。
这样,我装成巡逻兵,在娘娘帐幕周围逡巡着。
大半夜过去了,突然之间夜空里传来进攻的号角,然后就是兵车轰隆隆驰过大地的声响,我心头一喜,楚军果然去而复返。
很快便有兵车压毁营栅的声音传来,星星点点的火把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营中夜巡的士兵们开始大声地叫喊。
大营中很快乱成一团,娘娘帐幕周围的侍卫们很快跑光了,到处都是奔逃的人群,举着火把的敌军蜂拥而入。
我冲进娘娘的寝帐,看见她呆呆地坐在榻上,木然地睁着眼,不知是一直没睡,还是被吵醒了。
我走过去,她没有任何反应。我替她脱下那件洒满了汤水的肮脏的狐裘。这件狐裘明明是男式的,没见过宁王有这样的衣服,我猜应该是兆王的。
对于她来说,这应该是一件无比珍贵的衣服,然而,我替她脱下时她都没有反抗,看来果然是痴呆了。
她像木偶一样任由我侍弄,我很快替她换上了戎装,将她的头发胡乱束在头顶,拉着她就往外跑。
刚跑了没几步,就看见有一队骑兵朝这边来。中原人宽袍大袖,不会骑马,那自然是萨都的白狄骑兵了。
我连忙将娘娘推倒在地,自己也仰倒在她身上,装成被踩踏致死的兵卒。那一队骑兵很快从我们身边驰过,我听见马蹄声停在帐幕前,匆忙的脚步声进了帐很快又出来,然后马蹄声又响起来,离我们远去了。
整个宁营一片混乱,我拉着娘娘趁乱跑出了大营,在蒙蒙亮的天光里直向西边的山岗那边跑。
寒冬快要天亮的时候,真是冷啊,奔跑的时候,我只觉寒风像刀子一样迎面切过来。
我一边拉着她狂奔,一边不停地对她喊:王后娘娘,奴婢带你去见兆王,娘娘,你能听懂吗?奴婢带你去见你最爱的人,你坚持住,跟着我跑,娘娘,跑到那片山丘,就能看见兆王,你听见了吗?
这些天都是柳大娘每天强灌一点粥水,娘娘才活下来。她原本没有什么力气,然而,我的话却仿佛起了作用,她的眼神虽然仍旧空洞,但是我感觉她在拼命奔跑。
终于到达一个土丘,确认后面无人追来,我拉着她翻到山丘背后,坐下来歇一口气。
天色越来越亮,这片荒丘冷风飕飕地吹,我转身替她将衣襟拉紧,免得寒风灌入脖颈。我临时给她束的发髻在奔跑中散落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我又替她将长发挽到脑后。
她的神情还是呆滞得很,依然没有认出我来,像个婴儿一样乖乖地任我侍弄。
我记得再过去几个山丘就是兆王的坟,便拖着她慢慢地过去。
那些无人收敛的兆军尸体,横七竖八地布满山脚。山岗西面的斜坡上,垒着一个土丘,简单地立了一个木牌,写着‘兆王风川之墓’。
到了坟前,她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字。我看她还是没有意识,就大声地告诉她:兆王已经躺在里面安息了,娘娘你就放心吧。
她忽然跪下去,用仅有的那点力气,徒手刨土,要把坟墓掘开。我想她大概想看一眼他,就上前帮她。
这一带好冷,风刮着手,刀割一样。我们两个的手都破了,出了好多血,幸而坟墓垒得仓促马虎,终于还是被我们挖开了。
一床破草席勉强盖着尸身,腿脚和头颈都露在外面。唉,那具尸体真是惨不忍睹。天气寒冷,他无法很快腐化,所以那悲惨的模样还是那样刺目。
娘娘揭开了草席,呆呆地看着,许久都不动一下。我快冻僵了,催促她重新洒土合上墓穴。
她根本就听不见。我无法,只好站起来,跺脚呵手取暖。有啄食腐尸的乌鸦嗖地飞过,嘎嘎的叫声刺耳得很,我顺着更多飞起的鸦群去看山岗下那些尸堆,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等我回转头来,发现娘娘在脱衣服,外面的戎装已经脱去,正在脱下中单。我吓坏了,抓住她,呼喊她,希望她清醒过来。
可是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推开了我,用力扯开了中单,又去脱内单。我再扑上去阻止她,她拼命地反抗,呆滞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那是愤怒、凄厉而绝望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不知为何,让我退缩了。我一松手,她就脱光了最后的衣服,然后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扑到那具尸体上,紧紧地抱住。
这时,我听见她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令人惊悚的温柔与深情。
她说:‘大王怎么浑身冰凉,让臣妾暖着你。’
然后她就无声无息了。我呼喊她,没有回答。我想抱她起来,但是她的手指大概扣住了,圈着他的脖子。而且那么冷,我冻得僵硬了,手使不出力气。
我无措地跪在坑边,看见娘娘许久都不动一下,寒风呼呼地吹,她一丝不挂,恐怕已经冻死了。
我想她一生的愿望应该就是跟兆王生死相随,所以我就用草席盖住了他们,捧起泥土,洒上去,花了很久时间才将他们掩盖。又找了一块尖石,在原先的那块木板上,‘兆王风川’几个大字旁,添了几个小字‘王后明姬’。
可是我力气太小,没有办法将坟重新垒好,我怕他们身上的泥土迟早要散落,他们就会暴尸荒野。所以我沿着那一带山岗往回走,希望遇到一个逃兵,我就可以将腕上的玉镯给他,让他来帮我垒一个坟墓。
这样,我被正在往这边搬运宁军尸体的楚军抓住了……”
曲六 芳魂何处
这样的叙述结束,整个大帐一片死寂。仿佛一种什么巨大的、深沉的、无法估量的力量,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了。只有风在帐外的原野上咆哮,声音嘶哑而凄厉,像波涛一般缓缓地拍击出庞大的空虚。
庭跃听得目瞪口呆,嘴大张着,肥胖的脸显得越加痴蠢。
楚王深沉的眼底有阴郁幽暗的光影变幻不定,上唇两撇精心修剪的俊美胡髭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