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珍只当未曾看见,在凉亭正中的圆桌上放下果盘,轻道:“客官请慢用。”随后垂睫退出亭子。
汤伯跟在亦珍身后,挡住查公子肆无忌惮的注视,心里虽气恼,却不能露在脸上。
亦珍亦有所觉,只是想起母亲曾同自己说过,她们乃是孤儿寡母,无依无傍,谋生向来艰难,兼之车船店脚牙的行当,接触三教九流,容易招惹是非,所以哪怕手艺再好,也不欲做那引人觊觎的生意,教人看了眼红生事。
支一个茶摊,止卖茶水与酸梅汤,以及寻常茶果,才不至坏了旁的店家的生意,招人妒恨。
母亲曹氏说的话,亦珍记得清清楚楚,也牢牢记得自己是如何答应母亲的。
且,这点子都忍不得,还如何出门领世面?
是以亦珍朝汤伯伯微微一笑,矮身下去,坐在小杌子上,将吃客用过的碗盏,一一用老丝瓜筋沾取草木灰抹了,再以水冲洗干净。
凉亭中方稚桐吃罢酸梅汤,正打算与两位同窗出了亭子家去。这时只见一个胖墩墩球一般的秀才,气喘吁吁地自谷阳桥上跑下来,一路跑到茶摊跟前,这才猛地停下脚步。
秀才身后跟了个捧着书囊,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厮,见他停在茶摊前头,不觉微微叹一口气。“少爷……”
胖秀才充耳不闻,只管对着茶摊里正埋头洗茶碗的亦珍道:“珍姐儿……”
亦珍闻声抬起头来,见是隔壁杨老爷家的宝哥儿,又手打凉棚,看了眼日头,心间略觉诧异。
杨老爷托了人,才把宝哥儿送进云间书院读书的。云间书院乃是县里首屈一指的,由知县吴大人亲自筹募建立,制定课程,又亲自登门,延请松江府名宿至书院主讲,颇受好评,其声势一时竟与县学相当。
这个辰光,正是书院学生下了课,吃午饭并午休的时候,宝哥儿照理应在书院里才对,怎么会到她家茶摊跟前来?
亦珍站起身来,拿抹布擦干净手,问:“宝哥儿怎地来了?”
杨登科见亦珍亭亭玉立就在眼前,心中百转千回,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急之下,从袖笼里摸出荷包来,往茶摊的案上一拍:“今儿的酸梅汤,我、我、我都、都包了!”
“少爷!”小厮见了,直在他身后跺脚。这要是回去让夫人知道了,还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亦珍见宝哥儿的荷包做工精致,上头以银线绣的如意纹针脚细密,下头的穗子上缀着颗极水润清透的玉珠。只这一个荷包便造价不菲。再看那荷包鼓鼓囊囊的,里头的银子想必不少,就这样被宝哥儿贸贸然地掼了出来。
“杨少爷,这可使不得。”汤伯忙取了荷包,双手奉还。“小老儿这两瓮酸梅汤,拢共也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宝哥儿也不接,只管望着亦珍:“珍姐儿……你近来为何都不理睬我了?”
亦珍如何能对他直言:因为人言可畏。因为我怕倒霉催的被你看上嫁到你家去,受恶婆婆虐待,活生生成为阿必大(注:旧时松江滩簧传统剧目,阿必大父母双亡,家贫,由婶娘作主给李家作童养媳,婆婆恶毒,阿必大在婆家受尽虐待。)
她只好垂睫站在汤伯身后,不接宝哥儿的话茬。
宝哥儿的眼神渐渐由幽怨而恼怒,最后一咬牙,转身拔足狂奔而去。
杨家的小厮一把将汤伯手里的荷包夺过去,往怀中一塞,便追自家少爷去了。
这一幕被还未走出闲云亭的方稚桐悉数看在眼里。
查公子在他身旁一笑,“想不到这卖茶水的小娘子,倒是招人喜欢。”
霍公子一展折扇,“走罢。”
等过了谷阳桥,三人在岔道口相互道别,各自往家去。
方稚桐走出老远,才状似不经心地问书僮奉墨,“适才茶摊前头的秀才,是哪家公子?”
奉墨先头见他家公子一反常态,一路沉默,正自心中打鼓,不晓得公子何故不痛快了,这下子见公子问话,连忙将憋了一肚皮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一说与公子听。
“那胖球似的秀才乃是庆云桥前头琅?樗晾习逖罾弦?业墓?樱?菪〉乃???缃裨谠萍涫樵憾潦椤L?狄蚴羌抑卸雷樱?且允?纸咀莅缘馈!包br> 奉墨一股脑将自己所知的,统统讲给自家少爷。
“……少爷今日习字,小的闲着无聊,同张家的下人闲话,听说那茶摊里的小娘子乃是堰里曹寡妇家的小姐,还未订亲……”
“谁叫你打听这些个了?!”方稚桐回身以折扇轻敲奉墨的头顶。
奉墨一手夹着书囊,一手捂了额角,哎呦呦呼痛。
方稚桐一笑,“下回你这猴儿若再自作主张,少爷我便狠狠敲打你,看你还敢不敢!”
“小的不敢了!小的不敢了!”奉墨求饶。
☆、第八章 一片思量(2)
待回到家中,方稚桐实在懒得应付暂时借住府中的姨母同表妹,却又不好叫母亲在祖母与姨母跟前落了面子,只得给祖母请了安以后,出了金萱堂,往母亲住的悠澜院而来。
他方才跨进院子,门口的婆子见了,忙引了他往里去,嘴里奉承:“二少爷来了!正巧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都在夫人屋里,只等二少爷回来,一起用饭呢。”
方稚桐顿下脚步,“姨夫人和表妹可在?”
“在在在!”婆子忙不迭点头。姨老爷升了闽浙总兵,姨夫人和表小姐在府中走路都似带着风,下人们个个都是跟红顶白的,哪有不巴结的?更何况……
婆子觑了方稚桐一眼。二少爷与表小姐岁数相当,至今尚未订亲,只怕夫人也有意与姨夫人亲上加亲……
婆子垂下眼去,主子的事,哪里有他们下人妄自揣测议论的?
方稚桐心中烦乱。
母亲打着什么主意,他不是不知。
只是他对鲁贵娘,实是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早些年父亲的生意还未做得似如今这样局面,不过是县里寻常商贾的规模。有一年父母亲带着他往苏州外祖家拜年,他在外祖父母跟前遇见了表妹。
许是因他生得俊美,又因一年才难得往外祖家一趟,外祖父母与家中舅父舅母,姨娘姨丈都极疼爱他,尽将那好吃的好玩的送与他。
舅父更是将一块极难得的寒玉玉璧赠与他。
不料在一旁的贵姐儿见了,顿时小脸便耷拉下来,嚷嚷道:“舅舅送表哥一块玉璧,倒只送我一匣子胭脂!我不管!我也要玉璧!”
舅父自不会同她计较,只温言道:“这玉璧寒凉,不宜女子佩戴,贵姐儿若喜欢,舅舅以后另寻块暖玉与你。”
偏她任性,死活不依,竟从姨母的怀里冲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
他一个不防,手里捧着的玉璧就被拍落在地。
幸好是冬天,外祖家厅里俱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毡,这才没跌碎了。
饶是如此,也叫他吓了一跳。
虽然贵姐儿立刻就被姨母拽了回去,舅舅舅母,父亲母亲也说不碍的,小孩子不懂事,然则他却深深将贵姐儿的刁蛮骄纵记在了心里,如何也忘不了。
如今八年过去,等到了福建,便要行及笄礼,再不是过去那个任性蛮横的小姑娘。可是于方稚桐而言,贵姐儿纵使再娇美端丽,也难教他生出一丝半点的欢喜。
可惜鲁贵娘并不晓得自己幼年一时任性,已使得表哥对她心有厌恶,见方稚桐进了花厅,便以团扇半遮玉靥,娉娉袅袅地起身见礼。
“见过二表哥。”
方稚桐先与母亲、姨母及兄嫂见礼,最后点点头,“表妹。”
方夫人便吩咐下人摆饭,方氏兄弟自去了外间用饭。
“松哥儿媳妇,你姨母和表妹过了十五便要启程去福建了。到松江这几日,因着俗事缠身,也不曾出门走走看看。十五那天的庙会,你们陪了姨母和表妹同去,到寺里上香,瞧个热闹罢。”
大少奶奶低眉顺眼地站在方夫人身后伺候婆母用饭,这时一边夹了一筷子醉蟹脚肉到婆婆碗里,一边微笑道:“一切全凭母亲做主。贵娘妹妹到时正可以去寺里求个签,西林寺的签文,都是极准的。”
贵姐儿听了,不由得红了脸颊。
方稚桐在母亲处用完饭出来,与兄长在园子里告别,方稚松自出了二门,到铺子里去了。
方稚桐回到自己院子里,只觉得心浮气躁。
母亲与姨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偏还未摆到明面上说开了,他又不好自己嚷着看不上贵姐儿,叫母亲、姨母面上难看,姐妹之间因此生了龃龉。
这时奉砚奉池先后迎上来,为他宽衣解靴。
奉砚替他将道袍收了,又伺候他抹了把脸,这才柔声问:“少爷是去书房,还是先在屋里歇一觉?”
方稚桐因心烦,遂道:“我先歇一觉,未正唤我。”
“是。”奉砚柔柔应了,留下今日在屋里轮值的奉池,谨守本分地退了出去。
方稚桐只着中衣,往床上一躺,腰里搭了条松江本地产的三梭布单被,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两眼茫茫然望着床顶的承尘。
奉池坐在踏脚上,轻轻摇着绘有荷塘月色的纨扇,送来凉风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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