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珍弯腰,捡起地上的签条,看了一眼上头的干支之数,随后默默出了大雄宝殿。
正殿中法相庄严,人人肃穆,英姐儿也沉潜下性子,等出得殿来,这才挽了亦珍的手,小声问:“你许了什么愿?”
不待亦珍回答,又自一笑,“一定是求佛祖保佑你娘,让你娘早点好起来,是不是?”
亦珍抿唇一笑。
英姐儿瞥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的丫鬟婆子,压低声音对亦珍说:“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亦珍摇摇头,这哪里能猜得到?
“猜嘛!猜嘛!”英姐自不肯放她过门。
亦珍笑起来,向英姐儿霎眼,低低声音回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英姐儿莫不是……”
饶是性情爽利如英姐儿,也不由得羞红一张脸,捶了亦珍一把,“珍姐儿!”
亦珍见英姐儿害羞,忙正一正颜色,“我猜不出来,英姐儿你告诉我罢。”
“说出来,你可不许笑话我。”英姐儿慢慢收起脸上的羞色。
“嗯,我不笑话你。”亦珍保证。
英姐儿这才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在佛祖跟前许愿,要将母亲的绣艺发扬光大,以后将我们顾家的绣坊开到京城去,让所有人都晓得,我娘的绣艺是天下最好的!让他……知道,抛下我娘……是他没有福分……”
英姐儿最后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可是亦珍却是明白她的,遂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英姐儿……我相信你。”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万事皆有可能,不是么?
两人手挽手,沿着大雄宝殿的前的小径,到一旁的偏殿去解签。
解签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僧,须眉皆白,面上有种淡然而超脱的颜色。每有信众前来,都会悠悠然道一声: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解签?
若信众答是,他便会垂睫一笑: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亦珍远远听了,这解签的老僧,竟是劝解信众,一切尽皆虚幻飘渺,不必执着寻求未知的意思。
可是又有几个人,参得透佛法,放得下心里的执着呢?
亦珍自认做不到。
等轮到她解签,亦珍报上自己的签数,那老僧自签纸箱里,取出亦珍求的签纸来,淡淡问:“请问施主求的是什么?”
亦珍合掌,恭恭敬敬地回答:“求问疾病。”
老僧轻轻展开签纸,“沐手焚香意实诚,阴阳冷热两难分。虽然枯木无枝叶,赖过寒梅又遇春。上上大吉。心诚则灵,施主去罢。”
随后将签纸交予亦珍,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垂睫不语。
亦珍便也不再多问,接过签纸,细细收在自己荷包里,同了英姐儿退出偏殿,英姐儿拖着她到了寺中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柏下头,在石条凳上坐了下来。
这青石条凳本就是寺中设了供香客休息用的,常年累月地有信众在其上休憩,如今原本棱角分明粗糙的青石,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明亮,油润如玉,坐上去,犹自带着一丝青石的清凉。
“珍姐儿快尝尝这松糕,再不吃就都凉了。”英姐儿示意家里跟来的婆子拆开油纸包,又让丫鬟去寺里施茶的地方,取了两盏寺中的井水来。
油纸包里是一色四个豆沙馅儿松饼,一只只小巧玲珑,看着都喷香松脆,这时犹有余温,不凉不烫,吃着正可口。
亦珍在英姐儿殷切的注视下拈起一块来,刚打算咬一口,转而睇见顾家的婆子虎视眈眈地望着她,便抬起另一只手,以袖掩面,这才将松饼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
果然酥松香甜,十分可口。
英姐儿也学了亦珍的样子,小口吃将起来。
等两人各吃了一个松饼后,英姐儿笑着问:“如何?好吃罢?”
亦珍点点头,“确实好吃。”
“下次庙会,我们再约了一道来。我听说前头有家新开的糕店,里头卖一种核桃云片糕,极好吃,一日只卖两个时辰,售完即止。可惜今朝已经卖完了,尝不到了。”
亦珍听后,心间一动。
因母亲病卧在床,家里的茶摊如今只卖茶水与茶果。茶果多是旧年得的果脯蜜饯与各色干果,难免种类单一。倘使她也学做几样适口的点心……
想到这里,亦珍粲然一笑,“好呀,我们下次再约了一道来。”
方家的马车停在西林禅寺山门前,小厮们先后跳下车。
奉墨上前挑起马车上的苇帘,轻轻对里头道:“公子,西林寺到了。”
冗长脸的霍公子首先下了车,随后胖胖的查公子也一按车辕,跳下车来,随后方稚桐扶了脸色苍白的谢公子,霍公子与查公子在下头接住了谢公子的两条膀臂,小心地将他搀下马车。
谢停云双脚落了地,腿仍有些发软,身上的分量半数依在霍公子手臂上。
“我这身体实是不争气,倒要教霍兄查兄方贤弟一路照顾我……”谢停云赧颜。一并出来参加诗会,他坐上马车没多久,便觉得头晕。多得方稚桐思虑周到,马车上备下了清凉开窍的薄荷膏,替他抹在人中与太阳穴,这才好些。
三人听了,都出声安慰他。
“谢贤弟切莫如此。这天气燠热,路途又难免颠簸,你略觉不适,我等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是呀,谢贤弟你同我们还客气什么?”查公子笑眯眯地。
“你就是出来得太少。”方稚桐轻拍他肩膀,“要是你次次都同我们一道出来游玩,保管你药去病除,身强体健!”
“方贤弟说得有道理。”霍公子点点头。旧年重阳,他们同先生东海翁一道,爬佘山登高望远,吟诗作画,谢停云就因身体不适,未能同行,错过了那日松风竹海云淡溪清的景致。
谢停云苦笑,他又何尝不想与同窗们一道外出呢?奈何一则他身体确实弱不禁风,二则祖母总忧心忡忡,怕他有什么闪失,他不想令她老人家再添华发。
查公子见气氛有些低落,忙摇着扇子扬声说:“快快快!我们快些进寺里去,免得到时候好位置都被人抢先占了去。”
气氛一下子又活跃起来。
查公子又道:“西林寺的签最灵不过,等一下我们先去大雄宝殿上香求签,再去圆应塔下头,参加月望诗会。”
其他三人自然毫无异义。
四人相偕进了山门,正午的日头已经渐渐向西偏去,寺内的信众虽多,但已不似最初时那般拥挤不堪。
方稚桐一边护着谢公子朝大雄宝殿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环视,蓦地,少女灿若夏花的笑靥映入他的眼帘,在他猝不及防的刹那。
那少女一双又大又亮的眼,弯成两泓细细的月牙,嘴角向上翘着,仿佛新鲜采上来的菱角,生嫩水灵,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咬上一口。是时正不知说到什么开心事,与一个同她对坐的小娘子相视而笑。
这刹那,他只觉得古刹梵音,都如风一般散逸在周身的空气里,只得那远远一笑的少女,生生印在了他的心上。
一旁的查公子见他久久没有声音,以扇子轻拍他,“方贤弟,看什么如此入神?”
方稚桐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并没看什么。”
查公子顺着他适才出神的方向望了一眼,只看见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便不再追问。
四人先后进了大雄宝殿跪拜上香,出了大雄宝殿,一道去偏殿解签。
四人俱得了好签,尤其查公子,因问的乃是功名,得了个上上大吉的签文,喜得手舞足蹈。
自偏殿出来,嘴里犹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地将签文反复品咂:“马上朱衣少年郎,春风得意姓名香。草头人姓为知己,己丑佳音至画堂。”
霍公子笑着一拱手,“为兄预祝仲直今秋高中。”
查公子摇头晃脑地回礼:“借霍兄吉言。”
竟生出一副秋闱必定高中的豪情来。
“不知方贤弟求的是什么?”查公子好奇地问。
他与霍公子今秋都将参加秋闱,方稚桐也将下场参考,他以为方稚桐理当也求的是功名。
哪知方稚桐挑眉一笑,“我求签时,脑海里并无甚念想,因并不想欺瞒佛祖,遂什么也未求。”
“那你的签……”三人齐齐望向方稚桐手里的签纸。
方稚桐也不藏掖,大方将签纸展开。
素净的签纸上印着:温柔自古胜刚强,积善之门大吉昌。若是有人占此卦,宛如正渴遇琼浆。
查公子“哎”一声,这竟是一个所求皆利的签文。
“秋闱方贤弟想必定能高中。”霍公子笑道。
方稚桐只是微微一笑。
他是方家嫡次子,上头有嫡长兄方稚松,如今已经成亲,素时在外随父亲方员外料理自家生意。而他因是次子,肩上并没有要挑起继承家业的担子,方员外又一心想让他读书读个名堂出来,考取功名,好弥补自己当年未能在科考一途光宗耀祖的遗憾。是故对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他能好好求学,将来能参加会试,榜上有名。
可惜他自己却是个胸无大志,爱玩贪玩的,平生最大愿望,便是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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