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回了地台。是的,是坐回去。她几乎一夜未合眼,一半是和汤骏秋置气,一半是对爷娘的担忧。
眼看着希望就在眼前,可她却怎么都忍不住,一想到在汤骏秋对她恶言相向之后她仍旧得好声好气的巴结他、讨好他,她心里就十分不畅快。她的心就像一条大麻花,越拧越紧,到最后,麻花给扔进锅里炸熟了,便定了型,所有心底的纠葛都成了那么回事。
计较起来真像那么回事,不计较却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的步子走的极轻,原是怕惊醒汤骏秋来着。可当她坐在地台上朝着床榻上一看,他已经起身坐起了,还似笑非笑的瞧着她。
她心底膈应,扭了头又背过身去,就是不想叫他瞧见。不带这样的,横竖像个无赖,凭着自己的性子爱怎么耍脾气就怎么耍脾气,真没有半点的良心!
汤骏秋坐起,他看着掖好的被角就知晓是她夜里为他弄好的,只是她脾气太犟,约莫是在生他气,她竟一夜都坐在地台上无论怎样都不肯爬上床来。真是枉他先前还暗自在心底夸她说懂得隐忍也是一种近乎明智的美。
她果真是个没心机的小丫头,完全不适合在汤宅里生存!
他朝着她的方向,不冷不热的说着,“秀秀,我要下床了。”
楚云岫回头瞥一眼,他要下床和她有什么关系,他要起身就起呗,她又不是丫鬟婆子,犯不着给他穿衣做饭。她这想着,又狠狠的扭回脖子。
汤骏秋看她脾气依旧犟的紧,他在几乎是连动都不动的,又说了句:“秀秀,我要下床了。”他故意把话说的慢,眼睛直盯着她娇小的身影。
她果真动都不动,他要不要拍手鼓掌说是应了他心中所想?他的语气稍稍缓和,“秀秀,我要下床了,你过来替我更衣。”
楚云岫强忍叫自己不要与他对上,可听他说要她替他更衣她就来了火。撵她走不是他做的么?撵她到地台上来彻夜未眠不是他干出来的事情么?拿着匕首要杀她不是他昨夜想做却又未做成的事情么?他现在怎么能腆着脸叫她过去为他更衣?真没见过这样没脸的!
“我不去。你不会穿衣裳吗?自己套上,不然就叫外头的两个婆子进来为你穿,不信她们服侍不好你。”楚云岫这下说话梗梗的,完全没了昨夜说话的和气。
汤骏秋原本已经缓和的语气因她这般的硬直逐渐又变了味儿,他说:“我不舒服,所以要人服侍。外头凌娘和玉奴都是家里从外头买来新罗婢,而却你是同我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的娘子,是结发夫妻,她们伺候我不舒坦,只有你服侍才能叫我放心。”
楚云岫给他这么一句堵的没话说。她是有教养的女子,极小的时候阿爷就请了先生叫她学礼制,太宗皇帝最为敬爱的长孙皇后所著《女则》便是首当要学的,《女则》里夫妇与妇行两章便是交代为人|妻的责任与义务。
她面上老尴尬,最怕的就是别人说她礼仪学的不周全,丢了爷娘与先生的脸子不说,连舅舅也给她害到了。
不论心里多不高兴,该做的事情她都会做。就像这会子,明明心里恨得牙痒痒却又立刻起身去服侍汤骏秋穿衣,没有半点的黏糊。
服侍汤骏秋更衣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他睡觉时穿了较薄的绸衫,这会子不用换下来,可烦的是她不晓得要给他怎么穿才好。拎着衣衫比划比划,却给汤骏秋责备了,他说:“秀秀,你叫我穿的这样单薄的站在这里,不怕我冻着病倒了吗?”
楚云岫面上没什么表情,可心里还在揣测手上的衣衫,她手上比划着就说,“请郎君给双手都举起来,你这么的垂着双手,我没法子给你穿。”
汤骏秋有些颤抖,他受不得冻,这是自出了娘胎就有的恶劣体质,不说寒冬腊月,就是现在这样的初春,万物复苏的时节他都禁不住。旁人早换上了夹袄,或是只有早晚才穿着御寒,而他却依旧得穿着旁人腊月里才穿的大棉袄。
他的肌肤上起了疙瘩,汗毛孔一个个的战栗起来,他只想楚云岫快些给他穿上了,好看与否都不重要,可他却偏生听见楚云岫说:“你手举的太高,我够不着。”
这是实情,楚云岫的个子将将过他的肩头,他虽是个病秧子,但继承了汤家一贯的好血统。他和他威武的小叔叔差不多高,比他阿爷还稍稍高出一点,只是体魄上比不得他们,他身子弱,若是他有正常人那般的身体,他一定追随小叔叔入行伍当兵!
但这样的事情在这辈子大约只能想想了,或者他可以向老天乞求,保佑他下辈子能有副好身子。
他站在一边给冻的不行,楚云岫又蹦出那么一句,他有些生气,“哼”的一身从她手中扯过衣衫披在自己肩上,然后匆匆套上其他衣物。
他不是能自己穿么?非要喊她来,是存心看她不对眼要折腾她吧!楚云岫走去一旁褪下一身大红的嫁衣,兀自穿着衣衫。
都是成过亲的人了,也犯不着避讳那么许多。
她才换好襦裙,外头就传来“咚咚”的扣门声,凌娘在外头问:“小郎君和新妇子都起了没有?今天要给老爷太太敬茶,得早些过去的好。”
楚云岫累的很,一夜未睡,眼睛肿得很,眼里用充满了红血丝。她根本不想理会外头的婆子,侧头看着汤骏秋,她只等着看汤骏秋想要怎样。他是夫么,那她就当他是她的天,有他比她高了一个头的身量替他顶着天、撑着地,她不管了,就看他爱如何就如何吧!随他心情好坏。
汤骏秋看都不看她的脸,对外头的婆子说道:“我们夫妇都起了,还要劳烦凌娘给打些水来,先给洗漱了。”
凌娘在外头“嗳”了声,拉着玉奴去打水了。
汤骏秋在无力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坐去榻上,嘴里讽刺的很,“你这样真丑。”
楚云岫斜眼看着他,眼泪直直的流下来,滑到交领上印出朵大大的泪水花。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给人说丑!昨夜他那么说也就罢了,总归她不叫阿娇也不叫阿娆,她就不当在说她。可是他现在欺人太甚!她手里没帕子,直接用袖口抹脸。
“怎么用袖子胡乱的擦脸,我都不该叫你秀秀,应该叫你臭臭!”汤骏秋说着便递了帕子过去。
楚云岫不看面前的帕子,眼中的泪豆子越滴越大,她捂着脸,干脆不用袖子擦了。她真觉得自己的活该,替宁娆嫁过来,免了宁娆往后要守活寡的苦。不但没帮着爷娘,反倒自己坑了自己,沾了一声的泥!
汤骏秋看不得她哭,他多早晚想到她这么脆弱,犟的时候比他二妹妹还犟,一夜坐在地台上都不肯到床榻上和他一起睡下。她哪里晓得他现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你不喜欢拿帕子擦,那就我给你擦吧!”他就当是没看见她的抵触一样,摁着她的肩掰开了她捂着脸的双手,拿帕子给她擦脸。他一面擦着一面还不忘说着,“多大的人,都嫁为人妇了还这么好哭!我就是说你一夜都没好好休息的样子丑,又没说你本来就丑。”
“横竖你就是嫌我丑!”楚云岫气极,推开他大吼:“我省的我长的委婉入不了你高贵的眼,你现在要把我退回去还有的是机会,直接把我丢进马车里提前反马,打包退回去不就行了么!犯得着这么羞辱我吗?”
汤骏秋收起帕子,叹了声,“我多早晚说我嫌你了,姑娘家就爱胡想!我只问你,你省的那反马是干什么的?”
“不就是嫌新妇不好,不要了,退回去么!”楚云岫咬牙说道。其实她哪里多了解,不过是听郑氏和好命婆聊天时提到过。说的什么女方不好,男方三月后可将亲迎时女方家准备的马车连同新妇一起送回,就当是这女子不要了。
汤骏秋多想笑!他就知道她是心智不成熟的小丫头,模棱两可的知道些东西就巴巴跟他说出来,也亏得是跟他说,要是给宅子里旁的有心人听见了,不知要怎样嘲讽她!她或许还傻傻的不知道旁人说的什么呢!他唔了声,问道:“都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那反马,退的是大婚前就失了贞节的女子。你我还未行房,你就要我这么把你退回去?”
这下楚云岫傻了眼,按他说的,给退回去的都是失节的女子,回去了,还能有活路吗?即便大周的风气在开放,旁人也少不了指指点点的戳脊梁。
她这辈子当真就这么悲催吗?先是好好的给周家退了亲,那时在升州已经给人怀疑行为不检点,这会子替宁娆嫁了,难道还要给人说她婚前不检?她要是给退回去了,且不说舅舅的脸往哪里搁,妗母与宁娆一定会绞尽脑汁的要作弄死她!
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她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这下不是无声的啜泣,倒是“呜呜”的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