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父亲的话,不愿毁了父亲的一世英明,也知晏然眼下的烦忧。她知道,在这宫里只有自己能帮她。到底是多年的姐妹,她必须要帮。
于是她借着皇帝对她的信任,帮晏然制住了时时烦她的胡氏,晏然是真心感谢她,她也接受得坦荡——因为她也是真心帮助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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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要揽权,在朝中不住地生事,甚至重提了八年前的旧事,要皇帝彻查。当然不是冲着晏家去的,不过是可以借此牵涉先原本无关的人进来铲除异己罢了。但皇帝一旦应了,头一个要遭殃的必定是晏家。
晏然是忍不了的,终于开始争宠,自也少不了她从旁相助。
那个胡氏也很争气,很快就生下了皇次子。在皇次子百日的宴席上,皇帝晋了胡氏和晏然的位份。姜家和晏家的宿怨在宴席上爆发了,左相姜麒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晏然狐媚惑主,只怕再说下去……便是清君侧了。
那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和朝臣顶撞。她冷笑着对左相说“晏家当年为何落罪,左相大人心知肚明”。后宫不得干政,但她对姜家的不满太深。
没有人有工夫抓她这个把柄,那日晏然的话比她要多多了。彼时晏然和她位份差得太多,两人坐得很远,若不然,她简直想堵上晏然那张嘴。
区区一个才人敢如此和朝臣争吵,晏然的胆子实在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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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有霍将军解了围、又有琳妃带着晏然早早告退,但庄聆更为注意的是,即便出了这样的事,皇帝也没怪罪晏然。
他对晏然果真不同。庄聆想,即便不能拿晏然算计什么,能与她联手也是好的。
九重宫阙,总也需要互相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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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出了很多事,晏然盛宠不衰,就总是在风头浪尖上。六宫的明枪暗箭她不想应付,却由不得她不应付。
庄聆和她一起应付着,晏然晋位晋得快,她也很快晋到了昭容,位列九嫔。
之后……胡氏死了,追封愉妃,皇次子交给了晏然;瑶妃萧雨盈终于倒了,姜家也很快就在一朝之间倾覆。庄聆知道,这其间有她与晏然的算计,但凭借的,却是皇帝对晏然的在意。
因为皇帝在意,所以连帝太后也愿意护她。庄聆进宫这么久,头一次见自己的姑母这么帮衬着一个嫔妃。
不知不觉中,晏然在宫中的威信变得很高,这种威信不同于她做尚仪时宫人对她的敬重,更多是因为她的得宠、她膝下皇次子的聪颖。
庄聆甚至听到宫人议论说:“宫里没人能比得过宁婕妤娘娘的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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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不久,她在湖边捡到了一块玉佩。那是晏然的玉佩,玉质温润,刻着祥云纹。
她见过这块佩的另一半,在皇帝身上,两块玉刻意合为一璧。
与天子一璧……后位!
在她心里积郁了那么多年的不平,在听到这一句话后倏然爆发。萧雨盈、姜雁岚,那到底是当年和她一起嫁入太子府为妾的人。她与她们间有输有赢都无可厚非,但晏然……那不过是一个在奴籍长大的丫头。
她无法容忍一个从奴籍赦出来的人压自己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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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再次恰到好处地帮了她。她在湖边碰上了婉然,晏然宫中的掌事宫女。婉然哭得很凶,不知是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思忖片刻,她心中隐隐觉得,不论婉然为何不快,大概都和晏然脱不开关系。
细问下去,果真如此,是为了宫正的位子。那位子现在是怡然坐着,婉然说她当年就和晏然说过自己想做宫正,晏然却还是荐了婉然上去。
庄聆心中无比矛盾。她知道,如若要除晏然,眼前这个人能帮上不少忙,因为晏然根本就不可能防着婉然。
但……当真要除掉晏然么?那就当真辜负了父亲。
沉吟许久,她终于开了口,对婉然说:“说到底,还是晏然太不顾及你了。若她不在,你自然就心顺了。本宫也想她消失,你可愿意帮忙?”
从这话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她就再无退路了。
算计,继续算计,从前是与赵家不合已久的宿敌,这次是她多年来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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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简单却不容易出岔子,她告诉晏然自己要夺娆姬方氏的孩子,去母留子。整件事情晏然几乎没有插手——但她插不插手都不要紧,婉然最终会把她供出来。她的亲信说的话,谁都会信。
那天的宫宴上,婉然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庄聆不动声色地淡瞧着晏然,却见晏然猛地抬头看向她。
有那么短短一瞬,她后悔了,也许她不该害晏然,因为在这样的关头……晏然头一个想到的还是为她担心。
她辜负了一个真心信她的人。
可她已没有退路了。
和婉然说好的事必须继续,她假意安排宫人去给婉然下毒,接着被宫正司揭穿,矛头自然指向晏然。任谁都觉得会是晏然想杀人灭口,决计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给婉然下毒的宦官被带进长秋宫,那确实是晏然身边的宦官,却是被她收买了。
那天皇帝很是愤怒,却不是对晏然,而是对婉然。庄聆淡瞧着皇帝对婉然说:“婉然,你和晏然一样跟了朕多年,朕让你侍奉她也是因你们从前交好。此番你若是有意害她,朕会拿你的三族来抵。”
他当真是在意晏然的,否则不会在晏然犯下如此大罪之后还说出这般偏袒的话。
皇帝没有直接问那宦官的话,吩咐带回成舒殿,晚些再问。庄聆隐约猜到皇帝要干什么——杀人灭口,为晏然脱罪。但是也无所谓,毒害娆谨淑媛的事晏然洗不清,就已足够一死了。
她竟觉得心里很痛快,似乎已很享受这样的步步为营,欣赏着别人一步步走进自己的设计中,然后死在里面。
她远远地跟着皇帝和晏然,淡看着二人背影中透出的无力,感觉像在看到手的猎物。
走了好一阵子,晏然蓦地跪了下去,皇帝好像有一瞬的慌乱,伸手拉她她却不肯起。庄聆凝神看着,悄悄走近了些,藏在了假山后头。
她听到晏然乞求皇帝说:“陛下,如是此事到了收不了场的境地……但求陛下赐臣妾一死,不要让臣妾在冷宫度日。”
皇帝当然不会答允,他决计狠不下心杀晏然。哪怕他曾亲口下旨赐死过不止一位嫔妃、下旨将姜家的三个儿子腰斩于市,但晏然……他狠不下心。
赵庄聆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心里哪来的快意。她似乎觉得,所有想要压她一头的人,都该死。
晏然被逼急了,口不择言地对皇帝说:“陛下……臣妾不是头一个被赐死的嫔妃……”
皇帝面色一沉。
她又说:“陛下就当再待臣妾好一回。”
皇帝终于答应了,答应得那么无奈。庄聆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没有丝毫感觉。
她曾怕心中的妒意会害死自己,所以拼命压制着;如今才知道,压制了多年的妒意在顷刻间爆发才是最可怕的,会直接让人变得冷血,变得连她自己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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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好像已不受控制,她去成舒殿求见了。皇帝第一次说了不见,因为晏然的事让他心中太乱。
她没有理会阻拦的宫人,提步入了殿。平静地给皇帝斟了茶,浅笑着对他说:“陛下也别太心烦了,臣妾知道晏然的心思,她……断不愿意去冷宫的。”
皇帝沉默。
她缓缓地道:“如果臣妾是她,就宁可陛下您赐臣妾一死。”
说得轻轻曼曼,让皇帝完全察觉不出她其实是听到了他们的话。
她要晏然死……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循晏然的心思。
“晏然她啊……比臣妾还要心高气傲。”她带着些许凄意微微笑着,似乎是在替晏然惋惜,“冷宫那生不如死的地方,陛下让她去了,她一定会恨上陛下的,哪怕陛下是为了留她一命。”
皇帝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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戕害宫嫔的事在她的暗中安排下越传越广,皇帝想留晏然是不可能的了。或死或废,不过是这两条路。
庄聆静静等着,等晏然没了,宫里就当真只剩下权力斗争了,她赵庄聆断不会输。
她适时地让婉然去给了晏然最后一击——婉然向皇帝道出了许多事,晏然骗了他很多,比如假孕算计皇太后。
欺君,她不信皇帝还能留晏然一命。
但最终,下来的旨意也只是……废婕妤位,贬入煜都旧宫为奴。
郑褚亲自来请她,告诉她说:“晏氏想见您,陛下准了。”
她毫不心虚地走进了晏然的明玉殿,笑说:“陛下还真是宠你,婉然把什么都说了也没能让他杀你。”
晏然抬眼看了看她:“静妃娘娘,我自认没得罪过你。”
她扬声笑说:“是,你当然没有。赵、晏两家是故交,晏家落了罪,你倚仗着父亲的相助才有今日,拿我当亲姐姐似的,你哪会得罪我?”她说得轻描淡写,没有半丝半毫的愧悔。心中却有几分心惊,她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晏然问她:“那为什么这样?竟是连半点余地都不给我留,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你不是也没死么?”她笑看着晏然,笑意不减“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我容不得瑶妃和姜雁岚高我一头,你又有什么资格觉得你配?说到底,你不过是陛下从奴籍赦出来的一个奴婢而已。与陛下合璧,你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