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淋了雨,又劳累了一天,她这回是实实在在地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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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睁开眼,她觉得头一阵阵地发昏,还隐隐作着痛,喉咙也觉得疼,似乎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是热的。她扶着额缓了一会儿,扬声叫了人进来。
手下的宫女伸手在她额上一摸,即道:“姐姐病了……奴婢去禀陛下一声,换个人来,姐姐回去好生休息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她连忙伸手拽住她,笑说:“不必了……若是能让别人来,陛下起初就不会派我来。”
她这样说着,算是个理由。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如是病着,皇帝无论如何也会允许她去休息。这样的事上,皇帝待她从来没苛刻过。
但是……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若她的病还没好,晏宇凌的伤便好了……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年头,只觉自己一定是烧得发昏了。但这个心思那么清晰,一声声地告诉她……她不想离开他。
为什么?她明明觉得自己并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动心。这样太蠢了,她一直觉得每一个对男人动心的女人都傻透了——她见过、听过太多的后宫或是世家女子痴心错付,然后在无尽的悔恨中了却一生。
就连她的姐姐晏然也被废黜过,不过相比之下晏然还是幸运的。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有那样的幸运……她又为什么会对个男人动心?
她一直那么明确,她只想好好地做这个宫正,不去想任何事,尤其是那种傻事。
今日为何突然犯了傻,还是对个游侠……
她不住地揉着太阳穴告诉自己:怡然啊怡然……你是魔障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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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矛盾没有持续太久,她体力不支地躺了回去。过了会儿,有宫女来给她搭了脉,告诉她说并无大碍,喝两副药好好休息几天便是。
她下意识地应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浑浑噩噩。朦胧中,她好像隐隐看见有人跃了窗进来坐到她面前,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却也知道是谁,迷迷糊糊道了一句:“晏公子……”
不知是梦是醒。
接着她看到那人似笑非笑地睇着她,抢她的虾饺吃。
这一定是梦……
睡梦中的怡然蹙了眉头,蹙得紧紧的,大是不满的样子:“我不乐意……”
本是满心担忧的晏宇凌闻言蓦地笑了,在她耳边低低道:“你不乐意什么啊?你哪来这么多不乐意的事?”
“我不乐意……”她又轻轻道了一句,“就两个……”
……就两个?晏宇凌一时间完全没听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默不作声地端详着她。她的黛眉依旧微微皱着,原本浅粉的嘴唇有些淡淡地发白。他环视一圈,起身去案前拿茶壶倒了水,一点点给她喂进去。她睡得沉却很配合,一口口地抿下去。
“别……”她喝够了水又开了口,好像是不一样的话,晏宇凌凑过去听,听到她说了一句,“别告诉陛下……”
什么别告诉陛下?生病的事么?晏宇凌眸色一沉,先前还听说皇帝待宫人挺宽和的,难道并不是?她堂堂一个宫正生了病都不敢说,旁人能好到哪里去?
他想着,又想到自己的妹妹。也不知她……
长声一叹。罢了,这里没有半件事情是他能做得了主的,胡乱猜测也没什么用,只能安安心心待着,不给眼前这人惹麻烦。
“晏公子……”听到她轻轻唤了一声,晏宇凌一怔:“我在。”
“你放下……”她说。
晏宇凌不解地轻问:“放下……什么?”
怡然静静呼吸了两口,不知是有意识地在答他的话还是只是顺着说了下去:“虾饺……”
“……”晏宇凌僵在那里扯了扯嘴角,深吸了一口气,哑笑着低低说,“你怎么这么记仇啊?我总共就吃了你一个虾饺你记到现在?你一个高位的女官,缺那一口饺子么?”
榻上的怡然平平稳稳地躺在,羽睫微有一颤,又说:“就两个……”
“……”晏宇凌哭笑不得。
“虾饺……”
“……”
“就两个……”
“……”
“你不许吃……”
“……”
这病中呓语……还真是幽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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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药又睡了几乎一天一夜,怡然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下了榻穿好衣服,整理好发髻推门出去,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晏宇凌刚好想往她房里来,正巧也推门出来,猛地看见她,微有一滞。
怡然也有一滞。
两人隔着院子互相望了一望,还是怡然先回过了神,衔笑一福:“晏公子早。”
“……早。”晏宇凌打量她一番,笑问,“烧退了?”
怡然微愣:“你怎么知道我发烧了?”
“……”晏宇凌神色平平地问她,“怡然姑娘,你拿我当傻子么?我不会问?”
怡然默了。晏宇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一步步踱到她面前。他比她高一头还多,低着头笑看着她:“姑娘,在下麻烦她们给你做虾饺了。”
“……做虾饺干嘛?”怡然懵住,“我不爱吃那个……”
“不爱吃?”晏宇凌看着她,眼中是深深的不相信,“你昨天可念叨了我半天。”
“啊?”怡然一愕。
晏宇凌点头:“是啊。”遂掰着手指数道,“‘晏公子’、‘就两个’、‘虾饺’、‘你放下’……就这么几句,你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多遍。”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句‘你不许吃’。”
“……”怡然真有心在旁边回廊的柱子上撞死算了,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傻事?
“虽说我们游侠不羁了点吧……我也真没想到你如此在意那个虾饺。”晏宇凌负手看着她,眉目间是深深的无奈,“所以这次特地还你,姑娘笑纳。”
那一瞬间,看着晏宇凌的笑容,怡然想请旨回家不干了……
是以几个随她同来的御前宫人自此对一件事深信不疑:宫正女官爱吃虾饺。
她也确实慢慢就喜欢上了虾饺……当然本来也不讨厌,只是没有那么喜欢。
她的病好得快,头两天身子还有些发虚,后来便无碍了;晏宇凌的伤好得也无碍,她心下清楚,再过不了多少日子,他的伤便会痊愈,皇帝会带晏然来见他,然后他就要离开了。
心里那股浓烈的不舍,挥之不去。
无论此前她想得多么清楚、心思多么坚定,在遇上这个人后,那些全白搭了。她就是喜欢上他了,她觉得他和皇帝、和那些王公贵族都不一样……所以她安慰自己,她也会和嫔妃、和王妃都不一样。
但最终也只是想想,她是个宫女,他是个游侠。他们的缘分,再深也只有这些天而已。
何况还是她一厢情愿。
望着荧荧烛火一声哑笑,安心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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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面对晏宇凌日渐愈合的伤口时心中愈发复杂,那曾是一道很深的伤,在左肩后,应该是道剑伤。她第一次见到时,觉得一定要用很久很久才能长好吧……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只剩了浅浅一道。
于他而言,她也是这样吧。他是行走江湖的燕东第一侠,她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几句说笑、一盘虾饺,根本不意味着什么。他忘掉她的速度,会比这剑伤愈合还快。
她笑了笑说:“公子的伤快好了呢。”
晏宇凌也一笑:“多谢姑娘。”
“过几天,我会去跟陛下回禀,他会带姐姐来看公子。”她颌了颌首道,“先前不让姐姐来,是陛下怕姐姐担心。”
晏宇凌点了点头,忽然问她:“姑娘芳龄?”
她犹豫了一瞬,喃喃道:“和姐姐同龄。”
二十二岁,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刻意地不去想自己的年龄。晏然做宫嫔七年了,而她还是个宫女,孤身一人。不是没人替她着想,从晏然到皇帝都多次问过她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想嫁。
她觉得世上最可怕、最没得后悔的四个字,就是痴心错付。
“二十二岁了,还在宫里。”晏宇凌沉吟着笑道,“可是家里给定过亲事么?”
怡然摇了摇头:“没有,我一个女官……没什么心思想那些。”
然后,她看见晏宇凌转过身,含着清浅的微笑问她:“那你嫁我可好?”
☆、250晏公子和怡然(中)
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当你爱慕着一个人的时候,发现他也爱慕着你。没有什么推拒的过程,这事便这样定下来了。如何办成,当然还要托晏充容帮一帮忙,求皇帝为她赐婚。
这注定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她是御前女官,不是不能嫁人,但皇帝给她赐婚和她擅动私情是两回事;他是游侠,不是不能娶个女官为妻,但他前不久刚刺伤了皇帝。
他们想,先搁一搁吧。既然二人都是这个意思、中间又还有个晏然,总不至于在他离宫后便断了联系,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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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温暖的冬天,廊下的炉子里咕噜咕噜地热着酒,热气盈盈地冒出来,化作白烟一直飘到枝头上。她一袭浅粉色的交领袄与宝蓝色的马面裙相搭,映衬着白皙的面颊,无比恬淡地倚在他的肩上,享受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觉得,就算这个男人日后负了她,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