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他的人当然已被处死了——至少众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成舒殿里,充容晏氏陪在他身侧,晏氏得宠,此时他当然会在旁侍奉着,没有什么不对。御前的宫人们却知道更多实情:实在不是晏充容想在近前服侍着,她和皇帝最近正不睦。之所以一直留下,是因为皇帝不让她走,怕她离开成舒殿后遭到帝太后的责怪。
晏充容一直静默地坐着,几乎一语不发,又数度欲言又止。她有心事,但谁去问她她也未说。不仅如此,素来熟知她心思的皇帝对此视而不见。
谁也不知她想说什么,包括她自小的挚友,宫正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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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晏充容是不是自愿留在御前侍奉,她总还是担心皇帝的伤情的,照料得颇是上心,一早便来、很晚才回去。
第二日晚,在她离开后,皇帝却起了身,沉思一瞬吩咐宦官道:“都退下,传宫正来见。”
在房里刚准备歇下的怡然突然被传召,连忙重新穿戴整齐,推了门出去。现在是最松懈不得的时候,皇帝的伤并不轻。
怡然进了殿就觉出了异样的安静,殿里除了她和皇帝一个人也没有。这样的安静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沉容上前一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笑,口气甚为轻松。她便放下心来,知道不会是坏事。
道了一声“谢陛下”,怡然站起身,垂首而立。皇帝似是斟酌了一会儿,才说:“朕要你办件事,这种事不该是你这个做宫正的人亲自去办,但朕只能交给你。”
怡然一愣,应道:“听陛下吩咐。”
“照顾一个人。”皇帝说得言简意赅,“挑几个你信得过的宫女一起。”
怡然有些不解,这确实不是她这个宫正该做的事情,随便找个宫女不就是了?
她好奇地问道:“不知是什么人?”
“伤了朕的那个游侠。”皇帝说出这话时她猛地一愕,却听到了慢条斯理地下一句话,“晏然的兄长,晏宇凌。”
怪不得……
她自然要照办。于理,这是圣旨她不敢不遵;于情,晏然——便是那位晏充容和她亲如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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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默不作声地领着她到了成舒殿后,穿过条条宫道,在一个小院前停下。恭敬地躬身道:“就是这儿。”
她点了点头示意那宦官退下,自己带着挑来的宫女推门进去。院子静静的,她没有多加驻足便径直进了卧房。
卧房里那人躺在榻上,毫无生气。面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发了干。
他比陛下伤得要重多了。怡然这么默默地想了一句,看了一看,伤口已包扎好,看来在派她来前,皇帝已差太医来看过了。
她微微侧过头,身后的几个宫女随着她目光扫过来的同时一低头,她淡淡道:“各自做事去吧,怎么照顾人你们清楚的。都给我加小心着,不管他是谁,陛下吩咐要侍奉好的人,出了岔子绝不是我一个人顶罪。”
几人听得一阵不寒而栗,连忙一福,道:“诺,奴婢谨记。”
都是御前来的人,谁做起事来也不差。煎药的煎药、做饭的做饭,有条不紊。怡然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地给他喂着水,也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倒是都喝下去了。
这样就好,照顾病人,最怕的就是喂不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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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
她不禁细细端详起了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虽是苍白如纸却是英气不减。只觉他跟皇帝不一样、跟那些亲王也不一样……跟她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
燕东第一侠。她知道他的这个名号,是晏然告诉她的。她没有接触过游侠,只觉得定然是个五大三粗的人,谁知竟是个俊美却不失侠气的公子。
她不自觉地看了许久,视线好像死活都移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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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就出事了,彼时她正自己用着早膳,宫女急急忙忙地敲开她的门,带着哭腔道:“宫正……那人、那人醒了……我们不知他竟会功夫,花月现在在他手里,陛下的暗卫已经把院子围了……”
这么大动静?怡然早就知道皇帝不可能把个游侠就这么扔给她们几个宫女,必定还有别人看着。但暗卫……不出大事根本不可能出现。她心里莫名的担忧,疾步随那宫女去了。
房间的门紧阖着,她从门缝往里瞧了一眼才推门进去,鼓足了勇气冷静笑道:“大清晨的,晏公子何必这么大火?”她浅扫了一眼被他扼住、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的花月,“若是嫌服侍不周,告诉奴婢一声就是了,奴婢自会换别人来。晏公子这样把她掐死,奴婢不好交代。”
她的曼声轻语让晏宇凌一愣,他方才已清楚地知道这几个宫女都不知他是谁,怎么她却知道?
他冷睇着她,那目光让她有些发寒,一如平日里在御前服侍遇到大事时强作镇定,须臾,听到他冷笑道:“姑娘何人?”
她微微一笑:“御前宫正,怡然。”
“怡然?”晏宇凌不禁怔了一瞬,手上松开了那宫女。他听过这个名字,是他妹妹对他说的。当时他觉得反正妹妹也回不了宫了就没怎么上心,但这个名字太好记,不用记便记住了。
还真让他见到人了。
看着她平平静静的样子,晏宇凌忽地觉得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请问姑娘……”
“她没事。”怡然即刻猜到了他的心思,没等他问出来就给了他答案。晏宇凌一愣,一时不敢相信他是否知道自己说得到底是谁:“我是说……”
“我知道,她没事。”怡然浅笑道,“嗯……阿宸没事。”
阿宸,那是晏然本来的小字。
晏宇凌松了口气,再度审视起眼前这个宫女来。差不多和阿宸一般年纪,薄施粉黛,一袭青色交领襦裙,大大方方的样子。可见阿宸是真心信任她的,否则不会把从前的名字也跟她说。
她的品秩应该很高,她挥了挥手,一众宫女就都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半刻也没敢耽搁。
怡然侧耳听着门在身后阖上的声音,又听着脚步远去,才款款一福:“公子请好好歇息,免得动了伤口。”
晏宇凌在榻上坐下,看着她走到案前执起药碗走过来,担心不减地再度问了一句:“她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怡然一边静静吹着药一边道,“陛下很疼她,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迁怒她的。若会,也就不会留公子一命。”
怡然自如地将药匙送到晏宇凌嘴边,晏宇凌眉头微有一挑,笑说:“我自己来。”
怡然还没回过神,整只药碗就已到了他手里,一饮而尽。这次轮到怡然挑了眉:平日里陛下喝药就痛快得很,把她指来这儿服侍,这位晏公子也痛快得很,这些东西她简直白学。
遂伸手把空碗接回来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沉了一沉,莞尔劝道:“奴婢能跟公子保证姐姐她现在没事、日后也不会有事,但求公子好好养伤便是、莫惹事端。这儿毕竟是宫里,如若公子非闹大了,陛下就难保护不住她,到时候奴婢也担待不起。”
“我知道了。”晏宇凌苦涩一笑,“我只是心急。”
怡然颌了颌首,起身规矩地一福:“奴婢告退。”
晏宇凌觉得有点别扭,凝神一瞬,终是在她出门前叫住了她:“怡然姑娘……”
怡然回过头:“公子有事?”
“嗯……”晏宇凌斟酌了一番言辞,笑道,“我一介游侠,劳姑娘照顾已多有愧。我妹妹是嫔妃,姑娘尚且叫她一声姐姐,又何必在我面前以奴婢自称?”
“嗯……”怡然也斟酌了一会儿,俄而改口笑说,“听公子的便是,只要公子日后不告我一状便好。”
晏宇凌不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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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安安静静,晏宇凌知道晏然无事便放了心,他清楚这皇宫自己是闯不出去的,也不想给怡然惹麻烦。索性好好养伤,其他的日后再说。
然后他偶然发现……怡然这个表面严肃、在其他宫女面前颇有威仪的外表下,简直是一颗比晏然还童趣的心!
真不是他三更半夜去偷窥她,是她那晚值夜在他房里,他到了半夜醒过来,迷迷糊糊看到幔帐外人影晃动。
抬手轻撩开帐子,他看到怡然面上系了块黑巾,站在镜子前正看得开心。
晏宇凌顿时僵了。那是他们游侠夜行的用于隐蔽的东西,他都有些日子不用了,见皇帝那天是白天更用不着,只不过随时揣在身上而已……她从哪儿翻出来的?
但见怡然在镜子前自我欣赏得颇有乐趣,时不时还叉腰摆出一副霸气的样子,他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怡然听到笑声回过头,讷讷地把黑巾拽了下来,黑巾下面,是她泛红的脸颊:“那个……公子……我……”
晏宇凌坐起身,忍了一会儿,看着面前局促不安的怡然再度笑了出来。
怡然愠怒。当了这么久宫正,头一回被人这么抓住笑柄,还当着她的面嘲笑个不停。遂将手里的黑巾狠狠一掷,摔门就出去了。
就摔门了怎么地!有本事跟陛下告状呀?看你妹妹答不答应!
怡然一边又羞又恼,一边还要这样给自己宽心。
所谓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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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的晏宇凌笑意犹存地下榻拾起那方黑巾,本想搁下就算了,却被那股淡淡的幽香弄得心中莫名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