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宇凌终于点头,“我留在锦都。”
然后皇帝叫人来宣旨。晏宇凌以为曾被皇族毁了全家的他,这辈子不会跪帝王,这次面对圣旨,他到底破了例。
为了怡然。
那天回家后,他走近了祠堂。站在灵位前,他告诉已死去多年的父母:“我要娶妻了。”顿了一顿,又解释了一句,“是阿宸在宫中的朋友,很好的一个姑娘。”再一停顿,又补一句,“嗯……爱吃虾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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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成亲那天,锦都很是热闹。怡然是从宫里直接嫁出来,他是去皇宫门口接的亲。
那天,各宫赐下的嫁妆足有百余抬,在锦都街道上铺了好长的一路。晏宇凌骑着马,不住地回头望去。后面的轿子里,是他的新娘。
行走江湖多年,他是个常骑马的人,这次却是骑得最慢的一次——没听说过新郎接亲还纵马驰骋的,后面的新娘怎么办?
她值得他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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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很有意思的昏礼,来道贺的人不少,从父亲的老友到他的兄弟,从达官贵人到江湖游侠,三教九流齐聚一堂见证他们的同牢合卺。
“兄弟。”敬酒的时候,与晏宇凌一起行走江湖多年、有着燕西第一侠之称的秦轩启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拽到一旁,往旁边看了看,确定怡然在新房里不在这里,问他,“你真要为个女人就此做这个关内侯么?过惯了江湖上的日子,我不信你能受得了这些。”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会习惯的,江湖上,燕东第一侠从此不是晏宇凌了。”
“也好,人活一世,活得自在就好。”秦启轩同他一碰杯,“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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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东第一侠不是晏宇凌了。
他知道他说出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大燕的东西南北四方,都各有“第一侠”。但他这个燕东第一侠,多年来比其他三位的名声都要大。一是因为他行事确实更潇洒不羁些,从劫富济贫到暗杀贪官污吏他都敢做;二是因为他的背景实在传奇——前御史大夫的嫡长子、从过军然后流落民间做了游侠;几年前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继而得知……他有两个妹妹是当今天子身边的宠妃。
很难想象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是如何在一家人身上出现的,不过自从他找到了他的妹妹,就逐渐从人们的视野里淡出了。上一次铤而走险,好像还是骠骑将军霍宁落罪的时候,他以燕东第一侠之名召集天下游侠到锦都,劫狱。
于游侠而言这没什么可怕的,即便他们知道这或许会丢了性命也没什么可怕。快意恩仇,行走江湖图的不就是这个?
但……那件事却最终不了了之。没有人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听说了结尾:骠骑将军无事,而晏宇凌的妹妹回了宫。
和他相熟的几人知道,他曾说过,这辈子也不会让他妹妹回宫。
如果说那次是造化弄人,这次就简直是他晏宇凌命中有劫:他妹妹回宫了无妨,他如今娶个宫女回来算怎么回事?
那天晏宇凌喝得微醉。走进新房,怡然正坐在榻边等他。怡然本就生得美,今日却比他先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美。
她一袭孔雀蓝的昏服,正坐榻边,面颊微红地朝他一颌首:“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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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按礼数向长辈敬茶——并不是晏宇凌的父母,他的父母已去世多年了。是小妹芷容的养父母,照顾她多年,如今住进了晏府,晏宇凌和芷容把他们当亲生父母侍奉。晏然也叮嘱过她,切不可亏待了这二老,到底也是对晏家有恩的人。
当日,席上却出现了另一个人,真正让她激动不已的人——她的母亲。
晏宇凌笑说:“府里够大,把母亲接来同住吧。”
她自不会不答应,最终是母亲拒绝了——也在情理之中,她知道母亲向来是个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好在母亲的住处也在锦都,住得也不差,她也就没有强劝。
夫君、母亲、公婆,她有了个完整的家……只差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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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苍很快就满足了她这点小小的心愿,她有了身孕,那天晏宇凌激动得要把她抱起来,被她慌忙推开,嗔怪道:“小心动了胎气。”
她好歹也是个外命妇、又和晏充容相熟,这样的好事总要进宫去禀一声。她想了一想,眼睛一翻说:“不去。充容娘娘多少日子对我不闻不问了,就不让她知道!她一日不提我就一日不说,不让这孩子叫她姑姑!”
“……”晏宇凌哭笑不得。
最后还是小妹芷容要进宫,她才没拦着她说。顺便还嘱咐了一句:“告诉姐姐,她有什么用得上我这前宫正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她明白晏然必定在宫里又有烦心事,才无暇顾及家里。
又是为什么烦心呢?静妃?还是……婉然?
一声冷笑。婉然这名字,一看就与她和晏然是姐妹,却是每每提及就忍不住地心冷。后宫当真是个扭曲人的地方,再好的姐妹也能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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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出事了,她进宫见晏然的时候,晏然要她借宫正司之便帮忙查一封血书的字迹。
这件事,她推辞了。即便她曾对晏然说过,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但那封血书,牵涉到一个刚死的宫嫔,她不知道事情会闹到多大。她还有着身孕,现在于她而言的头等大事,是把这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所以她拒绝得很彻底,那封血书她看也没有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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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皇帝却突然急召她入宫,原因让她很害怕——晏然忽地晕了过去,高烧不退,昏迷时一直叫着她的名字。
但她当日并未见到晏然,皇帝告诉她说晏然醒了,只是很累,让她也先去休息,明日再见。
那日她睡得不好,清晨早早地就起了身,知道晏然要先去晨省,就在簌渊宫门口等她。看见她的步辇回来,她忙迎了上去,松了口气关切道:“姐姐出了什么事?”
晏然的神色淡淡的,握着她的手似乎也没有什么力气:“没事。许是暑气重了些。我夏日里最是大病小病不断,你知道的。”
她们一同进了殿,说起血书的事,晏然告诉她说托林晋去宫正司查了,却并未查出结果。
怡然蹙了眉头,沉吟了许久,她说:“宫里不该有宫正司查不出的笔迹。若连个笔迹都查不清楚,还要宫正司干什么?姐姐让林晋再查去,断不能如此放下此事。”
她说得甚是笃定,没注意到晏然的神色一亮,只听晏然轻喟说:“算了。宫里想害我的人多了,查出这个也还有下一个,不理她就是了。”
“姐姐?”她一阵错愕,心里有些急了。晏然也是有孩子的人,怎能这样把话说得不疼不痒?她摸了摸晏然的额头,“这是烧没退还是出了什么事?姐姐从前不是这样的……为了阿眉,怎么能不找到这人?”
她又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若不行……我帮姐姐去查就是了,这事小觑不得,那人在暗处姐姐在明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闹出大事。”
晏然却突然笑了出来,笑得她一阵发懵,只觉得这一定是烧傻了,再不然就是如陛下所言的“一孕傻三年”,晏然还没傻完。
那天她们并未想明白那血书是怎么回事,只是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晏然的心情好像突然好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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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宫里陪了晏然好多日,直到晏宇凌急了,给她写信说:“螃蟹差不多可以吃了。”
晏然在旁一下子笑了出来:“好嘛,古有‘陌上开花,可缓缓归矣’,今儿个是‘螃蟹已成,可缓缓归矣’?”
怡然却一下子怒了。晏宇凌这是故意气她,知道她有身孕吃不得这些,偏生拿来馋她。于是回信,告诉晏宇凌她要在宫里过中秋,让他和她们“千里共婵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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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终于得知,那血书是出自婉然之手,她们的心里都冷透了。
“咱们这个好姐妹,不能再留了。”晏然这样说。
她们必须除掉她。这个女人的嫉妒心太可怕了,嫉妒晏然也嫉妒她,嫉妒到时时刻刻想要她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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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那天,她当众展示了自己的茶艺,叫了婉然与她配合。有太后在,婉然半句推辞的话也不敢有。一步又一步,做得那么细致,又始终默不作声。怡然的手上娴熟地摆弄着各样茶器,一点点将婉然推向深渊。
御前三然……
她想起这个称号,心中一阵哑笑。旁边悠悠地起了雅乐,她压着声问婉然:“还记得当年的御前三然么?”
婉然手上未停,轻有一笑:“此生不忘。”
“那你为什么害姐姐?”她问她,“后悔么?”
她想给自己一个停手的理由。
婉然又一声笑:“此生不悔。”
怡然无声一叹。环顾四周,她不动声色地数清了殿中的人数,又按着上茶的顺序将面前茶盏数了一遍。然后,往其中一盏里,弹进了麝香。
她觉得自己的十指都是冰冷的。她从没害过人,这是第一次,就是要除掉静媛夫人腹中的孩子、除掉自己相识多年的姐妹。
离座,回到自己席上去,她与晏然相视一笑,点头示意她:成了。
静媛夫人不会想到她们会在长宁宫如此明目张胆地害她,而她,也有办法撇清自己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