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晨寂便提笔。
云华当他自己要写了,等他,他只静着,反在等云华。云华方悟,他提笔,是要她说句子,他好录,忙红着脸报给他:“野老闲与朱鹭钓,娇娥笑对杏花期。”怕写得不好,被他笑,声如蚊蚋,有几个字,简直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录下来,一字不错,点点头:“挺好。”又问:“这是颈联了。后头呢?”
后头,云华想不出怎么结尾。
刘晨寂道:“那我先写前半首?”
云华点头。
刘晨寂舒袖展锋,并不思索,写道:“久梦桃夭始自知,江南已是落花时。半城红谢唐人卷,两处青余陌上词。”
如在静默的冬夜,捧起一盏清茶,齿颊留香。
他这样好的文风,前一题,怎交白卷?
因他不在乎丢脸,云华在乎。他特来替云华解围、与云华搭档,就不能叫云华在众人目光之下。冷汗涔涔。
他为何对云华这样好?
云华被感动了。她感动的时候,往往脑袋就会变成一团浆糊。云柯当时若不用私奔的故事来感动她,她也不会犯糊涂去盗出金像。
可惜她糊涂的时候,就写不出诗了。
时间已快到,有的人已经交卷了。刘晨寂道:“还有尾联?”
云华知道还有尾联,但她哪里编得出来了。
“你心事太重了。”刘晨寂叹道。
是,云华除了感动之外,还在猜他为何对她好,是不是跟六小姐有什么渊源,又想到云柯私奔的故事里。会不会有什么真情,还在想恩与怨、情与仇、前世与今生,孰取孰舍、何去何从。
“交给我罢?”刘晨寂无奈道。
“嗯。”云华应道。恍惚间她觉得把手里一切难解的题。都交给刘晨寂发付了。
刘晨寂写下收句:“须知桃下少年好,得意时节正展眉。”
看了她一眼,这是他对她的期许么?叫她放下一切,专心享受谢六小姐的人生?
云华满眼的疑问,刘晨寂低下头去收拾纸笔。似再无意愿跟云华交流,纸卷底下,却不动声色递过来一件东西?
云华手指触及,但觉是张很小的纸,叠成个包,不知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心头狂跳。这是什么?
“回家之前,找空服下。”刘晨寂嘴唇微动,声如蚊蚋。
云华心念电转。
在她跟云柯溜出来之前。乐芸光明正大的跟府里告了假,去探父亲的病,实则是去感谢刘晨寂。那时刘晨寂还没给蝶笑花出诊罢?云华曾戏问乐芸:“小妮子,若那大夫不是刘大夫,你也急着去谢他?”
乐芸满脸飞红:“小姐说哪里话来?”
“要我帮忙么?”云华持起乐芸的手。“你也到年纪了,府里指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刘大夫他名头太响,”乐芸无奈坦白道,“我配不上他。见到他,我最多这样:‘刘大夫,谢谢您肯收婢子的布帕。筱筱姑娘来找您时,您若帮她咬定婢子传帕是私情,婢子就死定了。多谢您回护婢子!’他一定回答:‘医者验药是应该的。你给我帕子本不为私情,谁来问,我也要照实说。不必谢我。’然后他又去看书了,要么其他姑娘来谢他、送他礼、跟他搭讪了。他对其他姑娘,准也跟对我一样客气,一样快快打发走。府里指婚要有用,别人怕不早指给他了!我怕是没用呢。”
此言不虚。
刘晨寂是君子,所以乐芸帮云华定计时,敢用他入局。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跟乐芸相对时,虽没明说,但姿态已表示得清清楚楚,他就事论事,不沾私情,乐芸就算是苍蝇,厚着脸皮攀上去,恐怕也只有立刻滑落的份。
这样的君子,为何递一个纸包过来?他真跟谢六小姐有旧情?
云华手指一动,把纸包纳入袖中。这纸包原轻飘飘无甚份量,云华却觉得袖子里沉甸甸的。
他若要害她,纸包里写些违禁的语句,这一次私相授受,她已然跳进黄河洗不清。
可莫名的,她相信他不是害她,而是急着救她。
“为什么?”她凝视他,眼神在问,“为什么救我?你知道我是谁?要经历什么危险?”
他举起纸,吹了吹墨,去交卷,不再看她。他们之间,这样就……结束了吧?彼此又隔了整整一座无底的幽谷。他不过来,她过不去。云华心里掠过一丝怅然。
卷子,评了下来,结合上一题的表现,终于定了下期令主,乃是那田产最多的公子,他不但家里钱多,而且长辈肯撒漫着给他钱用,乃是真正的富公子,作一期东道,自然不愁,不必限令魁尾帮衬。云华与刘晨寂这卷子,也是极好的,可惜两人上题表现都不佳,故未落着魁首。云华原不便争这令主,但不必被罚,已然万幸。
那轻狂书生上题被人讥为“斤斤计较的那是秤”,大为索然,这题“苗果追随春社近”,又被抨为不通,很觉没脸。便吵着要进入“猜猜哪一半是谁写的”环节。猜人,是余兴节目,最好有酒在前,边酣饮、边呼猜,那才有趣。
振风塔不是酒肆,但没关系,外头运酒,送上三层四层、乃至七层八层,原本不难。难的是,振风塔是佛塔。佛教戒荦酒……
虽说这些年来,禁律渐弛,有人公然说出“素酒不算荦”的话来。和尚也饮得盏把酒去,但临江寺总算得正经大寺。你借人家的地方聚会,还运大批酒菜上去,还喝得酒酣耳热、大呼小叫,总不好吧?除非悄悄携一两壶酒。静没声儿的喝了,人家还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喝酒这会事,如果悄悄的、静没声儿的作,那有什么意思!
所以大家这撤了。反正振风塔的好处,也就是雅,如今雅也雅过了。还得找点乐子去。
七王爷在那儿拧着脖子,深觉自己“帘头露水打青枚”之句,岂止不错。简直就是精彩,比令主“渐窥晓色藏金缕,方悟莺声在翠弓” 都高明得多,可惜前一题没赶上,失了竞逐令主位置的资格。太不公平,嘟囔着下次一定要叫他。他两卷齐做,必定要独占鳌头,大伙儿也就哦哦应着,敷衍着他,且迤逦下塔,改去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评诗骂娘而不必担心佛祖怪罪的地方。
塔阶狭窄,曲曲弯弯,每一层的这里那时,又都设有大小佛像,可供勾留。众人下塔的步履,就不尽一致。
下到第二层时,那个田产最多的富公子,拉了拉云柯,闪到廊角飞檐边,高大的佛像挡住了他们。
“有人查问那天斗虫的事,”富公子很担忧的问,“你知道吗?”
“……怎么会?”云柯心头跳动,神情流露微微诧异,“从前咱们联手斩一斩别人的肉头,倒是有的。可那盘,大输的是我们耶!我们都没说什么,谁还来查我们?”
富公子摇头:“不知道。”
云柯眼珠子一转:“莫非谁看我们输得太冤,想替我们出头?”
“有可能!”富公子同意道,“我们输得是太冤了,我真疑心你那虫子被人下了药!”
“呵呵……”云柯正待说点什么,身边铜铃声忽大作。
飞檐就在他们肘前,铜铃声简直是贴着他们耳朵响起来的。又没风,其他铃铛也没动,就这一只,疯了似的炸起来。两人吓了一跳,举目望时,原来是只乌鸦,从刚才就缩着头立于檐角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勾着头,不去啄理自己的爪子羽毛,竟啄起铃铛来,一啄还没个完,吵得人连话都听不清了,两人又做贼心虚,赶都不敢赶它,只有落荒而逃。
云华又被小童生缠上了,谈论什么“反照而不明”、“重责薄义”,云华原没学过制艺的学问,一边含混应付,一边转头四顾找云柯,正见着云柯跟富公子从佛像后出来,秋水般的目光便在他们身上一凝。
云柯咧嘴笑道:“那边有乌鸦在啄铃哎!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好啊!”小童生雀跃而去,还催促云华,“兄台不去?”
兄他个大头鬼!云华自觉像老妈子还差不多……
总之也下了塔,进一个帐篷,乃是戎人酒舍,里头倒也是柱梁结构,外头做成牛皮戎帐模样,有些年头,接线都磨得墨墨黑,进去,倒是炉火融融,壁上挂数盏亮烁烁油灯,锅里烧几壶热腾腾香醖,文会诸人被殷勤热火请进正中客座,便有那铜盘传酒,戎姬切肉,一个个酒入喉、肉在手,放胆品猜卷子,轻狂书生被批评为文锋还不如小童生老道,大受打击,化悲痛为酒量,自己喝,并且满席的逼人喝。
满席的被他带动起来,都致力于进行“自己喝与劝人喝”的行为,端着酒榼,大言不惭道:“怕什么?这又不是烈酒,是淡酒!童子都饮得!”
于是小童生和云华都躲不过去。
云柯好歹良心发现,替云华挡一挡狼爪:“这小子酒量不行。”
云华深受启发,正准备装醉,“卟嗵”,那边已倒下一个。
刘晨寂来酒不拒,饮下三杯,轰然倒地,醉死如一截木头,任谁推都不动,好如一截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