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五十六章 欲晓谁怜月
“四姐姐才大喜,”云华装着又羞、又恼、又不解,“我喜从何来?”
“嗐!”云柯挤眼睛,“你跟福珞斗的那俩桌子,别当我不晓得。”
云华腹内转过千百个念头,问他:“五哥哥晓得什么?”
“我晓得什么不重要,老太太晓得什么才重要。”云柯大笑,“奶奶只要看中你,总有你的好处。”
云华低头:“五哥哥又说笑。”
“五哥本是说笑的人嘛!”云柯趴在云华面前,“不过妹妹跟从前好像不一样了?”
云华心中又动一动,问:“怎生不一样?”
“若你是个男儿啊,”云柯打个哈哈,“我准劝你出去走走。”
云华道:“出去走么?到元夜时,我是要出去走的呀!”
那时,金吾不禁,仕女幽妇,尽皆出游,从京畿到地方,莫不如此。
“那有什么兴头?还不是步障里,游那几个定了的地方,影影绰绰看几点灯、几抹人影。”云柯道,“那有什么意思!”
“五哥哥,是想劝我像男儿一样抛头露面,想到哪玩,就到哪玩么?”云华问。
“不敢不敢。”云柯郑重否认道,忽尔一笑,“不过你也用不着我劝。去年元夜,你不是悄悄从步障里溜出去过吗?”
云华举起手,掩住嘴,咳嗽一声。她不知此事。六小姐有过此事?
终于她偏过脸看着窗外,道:“五哥哥你开玩笑!”
既说“悄悄”,想来六小姐不肯承认,装痴卖呆,是比较安全的。
“放心放心,我不是要告你的密,否则不用等到今天!”云柯道。“我只是佩服妹妹!阖府里,我最敬佩的,其实就是妹妹一个!”
云华啐道:“你敢说给四姐姐听么?”
“四姐姐么,我是敬爱呀。”云柯笑道,“她命也好,此一去,相夫教子也罢了,料能胜任有余,我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她若是男儿,多些见闻。想必能做更多大事。”
云华已略有些明白云柯的意思了,是要诱她出去。女子偷偷出门与陌生男子厮混,是大罪。她入宫的事,怕就黄了,福珞抑或云蕙,就可以从中得益了。云华反正不想入宫,倒乐得趁他的势。口中仍作不解道:“作那么大事则甚?”
“圣贤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有道理的。肚里装些墨水,还要去多看些人、多看些事,才能懂得更多。”云柯继续道,“遇见很多危机,才知道如何处置。鲜活活的世界不去接触。关起门来刀光剑影,怎么能有把握呢?”
云华点头称是,便与云柯说下去。云柯极口称扬外头多见识些,能有助于宫中争斗,云华只管信服。渐渐谈得入港,云柯作忽然想起来的模样:“明儿倒有个文会!那种与家中不同的好处。我都说不出。妹妹若能装作男儿,去看看就好了。”
云华生气道:“我怎能装作男儿?”
“是,是。妹妹毕竟是小女孩子,难免害怕,是为兄唐突了。”云柯激将。
云华欣然上钩:“谁怕?我——我只是这个样子,怎能扮得作男人?”
“不要紧的呀!”云柯打量她,“左右你还小,就算是个男人,这般年纪也没出胡髭,只要换身袍带就行。你不知道,在我们学塾里,像你这样大的学童,有的比你生得还女孩子气呢!”
云华又不高兴了:“这是损我?”
“这个么,”云柯眼睛一转,“我是向来觉得你身体虽弱,萧然自有林下风,非一般娇啼造作之属可比拟。这若是损你,就当我损你吧。”
这话若落在六小姐耳里,是夸。比夸她美貌还叫她欢喜。
所以云华也就抿嘴笑纳了。
“不过文会的事,还是算了吧。”云柯欲擒故纵,“你说得对,你是女子。天下哪个女子能去参加文会?你虽然文字精进,令愚兄都自愧不如,参会还是下辈子罢!”
云华就悲哀起来:“人生不如意,竟至于此。我只为生作女儿,参个文会都不行么?”
“这个……要不这样,我就出个会上的题,给你顽顽,你也算去过了?”云柯道。
云华作明珠时,就顶顶羡慕文化人,为了家事看帐簿需要,也认了些字,到了六小姐身子中,进了女学,也勤勉攻读,又幸六小姐的知识都存在脑中,一发事半功倍,渐渐融会贯通起来,也觉技痒,便点头道:“五哥哥你说。”
“其他也罢了,先给你出个联令罢!”云柯道,“这是字字联,令主出一字,你须对一字,令主再加字,你也须照着加下去,每一加,都要句意通顺、平仄合辙,却看最终成联后,还顺不顺得下来,选对得最工稳、意思最漂亮的,作下期令主。”
云华道:“我懂了。五哥哥你出字。”
“上一期么,”云柯回忆道,“那令主出的第一字是,晓。”
云华一时不知从何对起,想想这字也美、那字也好,却都怕接不下去。
“你还是不用去了!”云柯叹道,“在会上,你接得这样慢,早被挤到一边去,不必献丑了。”
云华瞪他一眼,怒道:“泉!”
云柯道:“方晓。”
云华咬咬唇:“古泉。”
云柯再续:“方晓月。”
云华冷汗涔涔:“古泉书。”只怕已不通了。
云柯不同她计较,又续道:“方晓怜月。”
咦!原来云华当这“晓”字是“天亮”,怎么又解成了“知道”的意思?云柯催道:“快些快些!别想着换字。这联令么,令主当然是要挖陷阱的,你就算掉进去,也别埋怨,认输就算了。”
云华不认输:“古泉惜书。”只要自己解释得通,已顾不上同他怎么对了。
云柯笑笑道:“方晓谁怜月。”
云华暗暗松口气:“古泉我惜书。”
云柯一口气给两字。结了全联:“东方欲晓谁怜月。”
云华筹划半天,也无可奈何了:“中古流泉我惜书。”实在将通未通。
云柯倒是很欣赏的样子:“妹妹你联得这样好!”
“真的?”云华自己把成联左看右看,“哪里见得好?”
“这是联令耶!你想如何?联成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
“哦?”云华狐疑问道,“那一次,五哥你又联成了什么样?”
“我么?”云柯苦着脸道,“夜始出更友爱楼。”
云华“噗哧”一笑。
“联令么,就是要勇于发出最后的声音, 总比中途滑脚掉队的那些好罢?”云柯捧云华作品而去,“你不信,我去叫他们看看。瞧他们是夸你还是贬你!”
云柯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当晚便啧啧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们瞧见这个,都惊为天人。死活不信是即席联的,更不信是闺阁弱女——”
“什么?你说了是我写的?!”云华大惊。
“没有没有!所以我的意思嘛是,若我说了是闺阁中小姑娘写的,他们更不信了!”云柯把话圆了回来,“唉。我妹妹明明写得这样好,我却不能炫耀,真是可惜。”
云华垂头:“五哥哥……”
云柯道:“哎?”
“你有办法带我去那个文会不能呢?”云华期期艾艾,“你说……你先前说,我穿成男装……”
这本是云柯的目的。他估计他的六妹妹拒绝不了这份诱惑,但还是推三阻四。摆足架子,才牙一咬答应了!“明天,你得空不?”
不得空也要得啊!云华第二天。只推晚上太用功,熬了夜,精力不济,午后要休憩,掩了门。床上堆个被卷子,梳个男童女童通用的总角丫髻。便出来找云柯。
云柯也是逃学溜家惯常了的主儿,三下五除二把云华倒腾出去了,寻个稳妥房间,拿一包文童的衣袍给云华换,尺码倒是合适,他自己在外头给云华把门。
云华换是换了,觉得还是要给云柯提个醒,出来道:“洛月知道我要跟你出来,吓得跟什么似的,我都恨不得把她打晕了,免得她拦我。你说她烦不烦?”
言下之意,家里还是有人知道我跟你出来的,五少爷你别做得太过火,譬如把我卖到窑子里什么的,家里不把你绑到祖宗牌位前分了你的尸!
云柯有劣迹在前,云华不得不防他。
云柯“哦”了一声,似乎听了进去,又似乎没有,却对云华惊叹道:“打扮起来真不错!”
云华满脸都是:“我有打扮吗?咦!”
云柯一笑:“算了。”
这里没有落地的穿衣镜,没法叫她看见自己。简简单单青六云袄子,蓝绫子裤儿,甜鞋净袜,漂亮的头发只以最普通的黑丝发带扎起,脂粉洗净,眼眸清澈如秋季的青天,嘴唇一点自然的红晕,倒比女装还动人些。
云华颇不自在的拉拉衣角、理理带子:云柯笑得好没来由,她肯定是哪里穿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