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当时心头乱跳,口中问:“这小小一坠中关节。重要如此,那它现如今又到了何处?”
老太太蹙眉道:“现在倒回来了,当初却失落过。那时怕宫中追兵,恰观里送来空心金像,就暂存于其中,想合适了就移出去另找妥当地方藏着,谁料仅止一晚,它就失踪了。”
“它……为何失踪?”云华呆呆问。
“至今不解。当时以为是一个丫头被人收买,如今看来,又不像。”
“那丫头——是谁?”云华急问。
“既验过不像了,你也别问人名了,省得心中存下成见。”老太太道,“倒是后来,有人将它送回来,还附了一笺。”便把二太太发现囊笺,二老爷送银,从头到尾说了下来,“……因此,我试你们的那个故事,是实有其事。”
“亏得大哥慧心明断。”云华道,“那阵子,奶奶身边的明珠,忽而溺毙,不知是否也同此事有关?”极力克制,声音仍微微的抖。
老太太当她乍知重秘、又事涉人命,难免心惊声颤,并未动疑,点头答道:“明珠是被我多问了几句,气屈想不开,投井死了。”
云华咬住嘴唇。
老太太毕竟心虚,瞧她神色不对,凝神问:“你怎么说?”
“我说……”云华颤颤答道,“明珠看起来那样懂事,怎的在节骨眼上,一点气都受不住,却给咱们家添乱,亏奶奶怎么处置下来的。”
老太太叹道:“可不是么……却也是她自己家里有事,我未多察,撞上了她的气性。”以帕子拭着眼睛,“可惜了那个孩子。”
“是明珠姐姐没福。”云华依在老太太膝边,一字一字安慰,“奶奶您撑这个家,太不容易了,又是大寿日子,千万别为个丫头落泪!”
老太太欣慰道:“你这几月来,懂事得真快。”
云华心头似刀在割,竟然笑起来:“云华自己觉得早就懂事了,今天才得奶奶夸赞!”
老太太也失笑。这些年来,她见了许多孩子原来青涩、忽一夜间回心成材,或原来沉稳、忽一念间做出泼天错事。云华病居离她甚远,她对云华注意不多,还当云华真是早就懂事了,到这几月撞到节骨眼上,如锥从囊出,才引人注目。
云华又幽幽道:“敢问奶奶,其他兄弟姐妹,有知道这事的没有呢?”
老太太答道:“兹事体大,你们这一辈,原来只有你二姐姐知情。你三哥哥出仕在外,就不叫他烦心了。连你大哥哥,也是中了举,必有功名在前了,这才叫他知道的。”
那就是云柯不知道。或者老太太不知道他知道。云华只当博取老太太欢心、听了宫中秘辛,冤情就能水落石出,想不到云柯和老太太不是一路的,还要撬开云柯的嘴。
云华正沉吟,老太太又道:“而今你也知道了,开春后,照你二姐姐的意思,我们就将带你进京。你珞表姊,是外姓人,但她父亲对你大伯的学士保举。出了大力,想必你也听说过。这个恩情,我们要还,故此开春后带她一起进京,谢家的秘密是不会告诉她,你也千万死咬了,什么都莫告诉她。进得京后,你爷爷对她自然另有安排。”
云华一一应下。答应一件事,是这样容易的,只需“喏”一声便可以。肺腑间的疼痛煎熬,自己慢慢消化,别人不必知道。
老太太抚慰云华。道她辛苦甚了,且回去歇息,其他话慢慢再说。云华正要走,老太太忽叫住她:“孩儿转来。”
云华住脚,回头。不知她有什么话讲。老太太看了她一会儿,点头赞道:“你跟你四姐姐能和睦,我很高兴。”
是。老太太也知道云舟支持的是福珞。寿宴胜负已分后,云华还能与云舟一起提祝寿糕篮上来,固然云舟心怀宽广,云华与人相处的能耐。也可见一斑。这才是真正促使老太太在寿宴后就公布决定的原因。她认为云华肩上,已经可以压下担子去了。
云华带着老太太沉甸甸的嘱托回屋来:“介入皇家子嗣秘闻,谢家要么今后飞黄腾达。要么死无葬身之处。昭华嫔压下命,谢家避无可避,过河的卒子只有向前。”
老太太愿云华勇往直前,立下奇功,云华回得屋。却只是逼问洛月:“你为何效忠?”
忠,忠!从前云华对谢府。何尝不忠?立誓一生不嫁,铁了心伺候老太太到大终,待她寿椁行后还要继续为谢府一堂子孙尽忠的!料不得主子一意生嫌,详情都不问,认准了她是无可救药的奸贼,生生黄纸闷死。末了老太太自己也醒过味来了,还不敢认是自己赐的死,说什么失足……敢做,就要敢认呀!
认都不敢认,凭什么叫人效忠?
“小姐……疼。”洛月怯怯道。
云华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把指甲掐进了洛月的手掌,连忙放手道歉。
“小姐还是这样,”洛月唇边晃过一点温柔的笑影,“普天下肯向奴婢道歉的,怕只有你一人。”
云华只道歉了这一次,还是恍惚间当自己是明珠,才道的歉。六小姐从前对下人的宽和,云华不敢居功。
“一定要问为何效忠的话,小姐何如问自己,为何对奴婢这样的好呢?”洛月终于把心中的话都掏出来,“旁的不说,太太上次借了个釉里红梅花贯耳瓶于我们屋里暂摆放,是洛月不小心摔坏了,小姐居然替奴婢认罪,道是自己摔的,浑不管二太太面前,您本来就已经大失欢心。您这样回护奴婢是为了什么?”
为了哪般呢……那样糊涂而奇特的六小姐,并不是云华。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呢?”云华问。
“怎么会?”洛月全不愿听。
“真的!”云华逼她想,“有一天我不再回护你、不对你好,冤枉了你,甚至抛你出去牺牲,你还效忠我吗?”
“那小姐……肯定也有苦衷。”洛月垂头道,“洛月……洛月也只报尽小姐从前的恩罢了!”说着便跪下来。
“怎么了?”云华忙要搀她。
“小姐要牺牲洛月,必是遇到大疑难了,洛月一定为小姐尽忠。”洛月眼里噙着泪,“是打是死,小姐别留情,只管行去便是!洛月……洛月只怕今后见不着小姐,行前再替小姐磕三个头!”
“没的事!你啊。你啊!”云华只顾愁自己的,没想到这蠢婢听得一句话,就认作真,被逗得展颜一笑,笑着笑着却哭起来,“我没有疑难,只是看古人书,看到忠臣临国难赴死,颇为不解,问你一问。”
洛月紧张的盯着云华:“真的?”
云华用力点头:“真的!”
洛月一放松,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小姐,你你你……你看古书,何必来消遣奴婢!”终于生起了气,“你可知婢子刚才吓成什么样!”
云华知道。刚才,洛月是真的横下一条心,要替六小姐赴死。
“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云华柔声哄着洛月,心中已有定论。
她没有洛月这样的忠心,不能横竖横的为老太太赴死。从前,老太太对她好,她事事为老太太呕心沥血,末了一条命填给黄表纸,也填得过了。今后,她还想慢慢儿享受人生,才不愿入宫厮杀。
她有办法回绝老太太,那也是她的杀手锏,即使在进京前一天,使出来都有效,包福珞只能独自儿进京去,老太太那个珍而重之的秘密,也只有向外姓人袒露了,不知这外姓人乐不乐意听。
而在那之前,云华想,还是得先打问出云柯的秘密。为什么,非害她不可?那金像,云柯为什么非要拿到手;拿到后,又为何还是送回来?勒索银钱的,是云柯么?云柯要那些钱作什么?
要问个端详,也有法子,好在是云柯现如今天天的来女学给云岭送吃的玩的,寿宴前几天,云华已经旁敲侧击了云柯,云柯不但赌虫亏空大,而且除了田庄之外,似乎还在外头有生意,仿佛跟云蕙也有牵连,这之中,都涉及资金。云华接下去要问的,是云柯为什么要拿浑金像,是否知道这样会害死明珠?
福珞是在寿宴第二天就回家去了,去之前,老太太亲自跟她说了,来年若她家里舍得,谢家还带她进京去。福珞再料不到这样兵败如山倒一场之后,仍有入宫的份,总当家里出力、云舟也帮忙斡旋,份外感激了云舟一番。
云舟自从认可了云华那软硬兼施的手段,协助云华讨老太太欢心,也算与云华和解了。老太太又肯带福珞进京,她算在福珞面前有了交代,便一心一意准备自己出嫁的事,不再与云华为难。云华在老太太教诲下学些宫里规矩,她晓得避嫌,也不再过问。
云华却哪里想学什么宫里规矩?云柯才是她此时最想啃下的骨头!只是,她还没抛出什么大计奇谋,云柯却逮个空儿先来找她了,贼忒忒的:“六妹妹,大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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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欲晓谁怜月
“秋末还开得无边无涯的花海,在深冬时分,已经完全凋落了。穿着纱衣、悬着长长耳珰的少女,不知都到了哪里,好像她们都像花儿一样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