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没有回答。
云华复道:“这次,华儿也知道,事关入宫,不可等闲论之。四姐姐跟珞表姊交好,可是姐姐!她自姓福,我们自姓谢。事到临头。怎不是同姓更亲些?”
云舟不觉得。云华是二房里头的庶女,福珞是大太太出嫁前感情最好的表妹,生下的最招人疼的长女。云舟一向认为福珞比云华更可亲近些。
但此刻,图穷匕现,直面云华,云舟忽然也意识到,她们两人的眼睛生得这样像。都来自老太太、其或比老太太更早的某位祖宗。她们的气韵也如此相似,是天天年年、从晨至暮浸淫在一堵高墙的空气内,才凝注出的感情。她们,实在是一样的人。
于是云舟才顿悟,老太太为何执意想找个姓谢的女孩儿入宫,年纪小些都不妨。在那种高墙里。袖里刃、鬓边刀,血肉横飞之际,恐怕只有看住朝夕相处、血脉相连的眼睛。才能有一点点信任。
云舟起身,踱了一步,咬牙道:“别以为你多了不起。我还有一个办法对付你!”
“是的。”云华安静道,“但姐姐不忍罢了。”
再没有声音。两个女孩子只是凝然相对。冬天,黄昏来得早。太阳已无力的贴近地平线,松树梢沙沙的响。房间里颇暗,没有人来上灯,云舟金步摇上垂下来的琼珠,映着窗口的微光,摇摆不定。
“四小姐。四小姐在吗?”柳姨娘恰在此时,一路呼寻过来。
筱筱守在廊后,忙迎上去:“少姨奶奶。”
“你家姑娘在这儿呢?”柳姨娘怀里抱着个朱红匣子,笑问。
“姑娘……”筱筱含糊一句,不便明言,打岔开去,指着那匣子好奇道,“里面装着什么呀?”
“送你们姑娘的。”柳姨娘引颈四眺,“她人呢?”
“送我们姑娘的,是什么呀?”筱筱安心要同她打混时间。
“小丫头!”柳姨娘“呵呵”笑道,“这么关心,你也是要嫁人了吗?”
“嗳哟少姨奶奶!”筱筱举起手来捂住脸,柳姨娘趁机从她旁边钻了过去,从她的眼神里,已判断云舟十有八九在旁边的某扇门里。
“少姨奶奶!”筱筱追过去。
门开了,当先露出脸来的,是云舟,神情毫无异样:“少姨娘?”
洛月急着伸脖子往里头看。
云华在云舟的身后出现,也是平静如常:“少姨娘。”
“原来两姐妹在这里,”柳姨娘笑道,“怎么灯也不点?”
是云华答道:“是与四姐姐行到此处,说了会儿话,贪看窗口冬景,一时没顾得上点灯。”看了看柳姨娘抱的匣子,行礼道,“少姨娘同姐姐有事,华儿就不打扰,先行告辞了。”
柳姨娘深深回礼:“六小姐连日辛苦,妾身不敢留您多说话儿,您忙去罢!”
云华便与洛月离去。离开时,她擦过柳姨娘肩头,交换一个微妙难言的眼神。
“少姨娘寻舟儿有事么?”云舟询问柳姨娘。
“四小姐大喜在即,”柳姨娘贺道,“妾身送了件薄礼来,还望小姐笑纳!”便打开匣盖,里头一双鹤舞彩带木屐,描画极其精美,正是嫁妆中依古礼得用的物品,云舟已知定是柳姨娘亲笔画的,连声道谢,叙了好一会儿人情,才得脱身,忙忙回自己院子,寻乐芸交来的那簿子烧毁,烧到一半,忽悟过来,吩咐筱筱:“你去问文大娘一件事。”自己一边为晚宴重整妆容,整好了,筱筱也回来复命了:
“大娘道,没有的事儿,问是谁说的,姑娘可要她查么?”
“不必了,空穴来风的事儿……”云舟说到一半,索然无味的断了。空穴来风,一诈定了胜负,说它作什么?
“小姐。”筱筱偷眼看一眼云舟,欲言又止。
“你讲。”云舟道。
“小姐曾说,六小姐识相倒也罢了,如若不然,您还有杀手锏哪!”
“嗯。”
“那小姐为什么……不使出来呢?”筱筱不解。
另一边,洛月也在问云华:“您说她还有杀手锏,是什么?为什么不使出来?”
“她自然有本事废了我,让我永远没法出嫁,不是含羞自尽、就是削发出家,长辈纵然生气,她要嫁出去了,大局为重,还不是得瞒着唐家。她在唐家,依然平安畅意。”云华淡淡道。
连洛月这样愚钝的女孩子,凭着性别中的本能,都立刻领悟了这“废掉”的法子是什么,两腮顿时鼓得通红:“她——!”再憋不出话来。
“你放心,她已经彻底放弃这个主意了。”云华道。
“为什么?”洛月不敢放心。
“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福珞就已经不再重要了,一场暗斗,演变成她和我之间殊死的仇恨了。”云华笑道,“那恐怕是不值得的,她权衡得出。”
ps:
下一章:寿宴星芒
这章里,专供在读者调查中特点蝶笑花牌子的——啊不用看了就是客倌你——花痴一下下的小福利……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五十四章 寿宴星芒
冬月已在檐角浮出来,苍白的映着正厅垂脊下的琉璃走兽,颜色碧寒。
谢家这样的富贵,全府也只有正厅屋顶能用琉璃,而且只能用作饰兽,颜色是黑中带沙兰,受这样月色浸染,才沁出点碧意来。不是买不起纯色的铺瓦面,而是黄、绿、青、黑四色瓦片,规矩只有皇家、以及受过特许的寺庙等场所,才准使用。
等级严苛如此,所以那么多人,削尖脑袋也想入宫……若是入了宫,也不过年年岁岁,檐角独看正黄琉璃瓦上,泛起苍然的月光,那又何苦?
管弦繁奏,正式的寿宴要开席了,宾客们正陆续入席,连礼佛良久的刘四姨娘都回了来。这全凭老太太开恩。当初叫她去寺庙里经忏时,说了年前才让她回来,若老太太咬死在大年夜前才放她进门,也没人敢说个不字。但刘四姨娘在慈恩寺里表现不错,一直很老实,云蕙这孩子也是,虽跟福珞走得近,看起来也没给云华使什么绊子,偶尔红着眼睛,表现出孺慕之思,老太太看着可怜,寿宴离过年已经近了,就提前让她们母女团圆。
刘四姨娘午后蒙大赦回来,赶紧的收拾整齐,梳髻戴花、着裙系带,但求不失礼而已,已无法跟他人争奇斗妍了。二太太披上云华送的披帛,那质料款式,出奇精彩的修饰她身段与肤色,高贵中,呈现出一种优美动人的仪态,这于二太太身上,是几乎从没出现过的,二老爷都不由得多看她两眼。就凭这两眼,二太太决定,今后她得把云华放在心尖儿上疼起来!
外头通传:本城太守、太守夫人、参赞、参赞夫人,谢老太爷到!
谢小横是一早下的山。在山脚“邂逅”了出来赏冬景的太守,相谈甚欢。他们谈了些什么,没几个人知道,反正结果就是,太守决定亲自来给谢老太太祝寿。太守一来,太守夫人、太守儿子和儿子媳妇也都要跟来了,什么“婆家的矜持”,也只好弃之不顾了,给足谢家面子。
事实上,若不是未婚夫妇婚前不得接近、接近即有不祥的忌讳。唐静轩还想跟着爷爷来祝寿呢!他并不奢望能见到云舟的面,但能离她近一点、呆在她家里,痴想他脚踏定的地面。她美妙的穿着薄薄绣鞋的足底说不定就曾经从上面踩过,那是多么神奇和令人颤栗!
唉,可惜他不能跑去见她,否则人人都要嘲笑,而她恐怕要羞愤交加、对他大大的生起气来。唉。他是多么盼望洞房的日子早一些到!同时,又害怕那日子早些到。洞房……他要怎样应付洞房?他还不如上战场呢!在战场上,即使你战败了,还可以光荣的自尽,在洞房里,倘使你表现得不如人意。在那可人儿面前,岂不是连自尽的余地都没有,只剩永远的羞愧了吗?唐静轩脸色苍白。不期然的考虑起逃跑的问题来。在那大日子之前,逃吧,逃吧!怎么样?反正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在那天,他要怎么表现,才能满足一个丈夫的光荣。太过勇武。会不会伤着她?太过软弱,会不会丢人?他没有经验、方寸大乱。溃败几乎是一定的了!他躲在房间里,把纸上涂满莫名其妙的墨迹、揉坏了丢了一地,拉起衣襟,想偷看一眼自己的武器,又重重的把衣襟扔回去,托着额头,大大的生起自己的气来。
而谢家这边,因谢小横和太守等人的来到,气氛空前热烈。不但碧玉忙,大太太、二太太也心慌意乱的帮起忙来,竭她们所能,要让一切到位,绝不能在太守面前丢脸!这是有关谢家地位、家运的大事,她们都有觉悟了。
晚宴的正厅,有两层,朗轩大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很容易的看见搭在水边的戏台。戏目一折一折连下去,已经唱了一天了,还在继续,隔着水传来,鼓弦仍然声声入耳,如今上演的是《上天台》,又是热闹戏。此时原非热闹戏不可,因宾客们在觥筹交错、大快朵颐之时,是没有多少精力关注台上的悲欢离合的,他们只要耳朵里灌进一点兴兴轰轰的乐器声,眼角瞄到有几个全副打扮的人在台上卖力折腾,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