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想一鸣惊人的另有其人,乃是个青年御史,言辞激愤,直斥“四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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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天缘巧合,这御史姓鲁名直,是个地道南人,与文欢是同榜的进士,年纪比文欢还要小些儿,挂在进士的末尾。文欢是因其说话,以致七八年来无所寸进,鲁直乃是因其籍贯,眼看同年一一有了政绩,或平调、或升往富裕之地、或升官儿又或是派与优差,他却自做了御史便数年不曾挪个窝儿。
初时不觉,人皆贺他少年进士,不多时,始知这地域之争闹得厉害。他是南人,原以南人鄙陋,思慕北方文人清贵,哪知这北人并非他想的那般“娴雅大度”,大为伤感。做得御史,又知许多阴私事,且知兼并之烈,渐瞧北人不起!及北方灾民为乱之事发,温孝全抚北,居然有些个豪强嫌弃温孝全手段激烈,言辞不妥,要上书参他个“行事不谨”。
温孝全虽是北人,行事却端正,如此为国为民,却要遭弹劾,将鲁直不平之心激起,以万事皆因北方豪强兼并而起,愤而上书。直称这些个人为“国之蠹虫”,请诛“四凶”以正视听,且要问渔阳侯、太府寺卿管教不严之罪。
一本奏疏直达天听,自九哥至政事堂虽肚里气鼓鼓,却也不欲生事。九哥想着将这二县令罢黜,将二豪强问个“吞没府库钱粮”的罪过,便罢。哪知鲁直上疏,却是无法息事宁人的。御史乃是言官,言官从来不可小视。鲁直奏本一上,好似捅了个马蜂窝。豪强之族纷纷上书,说鲁直昏悖。将官家与政事堂烦得想将这两头儿都掐死。
洪谦家里也烦得想将鲁直摔死算完,他是大理寺卿,这等大案原该他来审,重判轻判,他心中自有一杆秤,何须个御史来指手划脚?恨得直骂鲁直是个“王八蛋”,秀英劝他说:“我也听娘娘说,官家不喜欢这兼并的事,你又骂他做甚?”洪谦怒道:“我还不曾审哩,他便这般说,判重了显我是学他,判轻了又显出他风骨、我畏权贵来了!”
秀英一听,便即明白,跟着骂道:“哪个叫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来!他说旁人不好,直说便是,何苦又饶上你,非要显他事事公正?真个不要脸!想好名声儿想疯了。”
洪谦听秀英骂着,也是解气,听她说完,道:“说不得,我还须得朝上说他去。”
便于朝上斥鲁直干预司法,且说:“臣既掌大理寺,便会依法行事,今尚未开审,宪臣便指手划脚,是说臣枉法么?若陛下不信臣,何须命臣审案?”
一时间朝上吵来吵去,因北方变乱已平,温孝全背后有个梁宿不好攻讦,满朝文武便将眼睛放到鲁直身上。将九哥吵得心浮气躁,看着这些个人,心里不由失望。原以朝臣虽有私心,却也当明公义,哪知为维护着非法所得之财,嘴脸竟这般难看!连带着也以鲁直鲁莽,却又不能直斥鲁直不对,否则便是害了鲁直。鲁直之事与黄灿不同,黄灿口上无德弹的都是些个小事,鲁直却是直指根本。九哥一朝松口,鲁直便能叫豪强们咬死。
九哥将鲁直放到一旁,先命洪谦速将此案断来。九哥心里,此时断案,与彼时平乱一样,都要快刀斩乱麻才好。拖延不决,只能将事情闹大。洪谦承上意,次日便要开审。
当天晚间,永嘉侯府便来了许多客人,渔阳侯与太府寺卿各拉了说客,来寻洪谦讨情。洪谦与于蓟乃是一个看法儿,以这些人实是蠢货,鲁直并不曾说错,都是“国蠹”。这些个国蠹又害得他女儿女婿受苦,洪谦本就想与他们些颜色看的。
今见来人求情,洪谦细一打量,皆是勋贵之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叹道:“诸位错了!”
渔阳侯忙将手儿连摇:“我等并无他意。”
张家兄弟寄于洪府,待明年春天开科取士,碰个运气,好考个进士。洪谦有意栽培他两个,也将他两个带在身旁。此时张三郎便上前替洪谦道:“君侯原不欲穷治,诸位不来,至多依律而判。如今诸位来了,他们只好受重罚了。”
张四郎复言:“诸位不来,君侯所判,是发自本心,或轻或重,也是酌情量刑。诸位来了,君侯所判纵说是发自本心,也无人肯信了,必要嫌判得不够重,且要说君侯循私。诸君忍心陷君侯于此不利境地么?”
渔阳侯起身与洪谦一揖到地,道:“老弟,此番老哥哥生死都在你身上。官家素来听娘娘的,老弟办此事,轻而易举。老弟看老哥哥薄面,与老哥哥一个方便罢。”
洪谦道:“君等以为此来无人知晓么?若叫御史再知道,尊亲恐不止依律而判,我亦要受连累。如何敢再说娘娘?诸君请回罢。”说便将脸儿挂下。将事情悉推于渔阳侯身上。
太府寺卿听着张三郎之语便觉不妙,及听张四郎之言,心中大悔。却又不似渔阳侯那般胡搅蛮缠,起来扯着渔阳侯道:“原是我们举止失措,如何倒要令洪兄为难呢?”扯他要走。
洪谦道:“此事须与天下一个交代,我劝两位休再多事,上表请罪方是上策。”渔阳侯听他这般说,脸儿也沉了,不复方才恳切相求的模样儿。太府寺卿倒是稳得住,还与洪谦道了一回谢。
次日,太府寺卿回上表请罪,渔阳侯却一无所言,心里都将洪谦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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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审得极快,议将二县令罢官、流千五百里,查两豪强以勾结官员、私吞府库,流两千五百里。
渔阳侯当朝喊冤,且说两豪强是“为民”:“赤地千里,小民无以为食,彼为民请命,一般是官家百姓,何以为人佣耕者不得食?大理寺何以受制于人言,不分黑白,误判好人?”
洪谦听着便气乐了,冷声道:“君侯要看证据么?”将温孝全查抄之佃户名册,与户部所存籍簿一一对应,相合过不过十之一二。
洪谦奏道:“本朝依其资财,定户等级,下等赤贫户无须纳税缴租,只消每年服役三十五日,逢灾有赈、逢喜有赐,彼既不须纳税,何以不在籍簿?”
朝上人皆此是何故,乃是豪强之家既兼并人田产,便须人耕种,若都归做下等户,亦须服朝廷之役,虽每年三十五日,豪强也是不想这三十五日里无人使唤的,便想方设法,自籍簿里除了,弄做自己私家部曲一般。
洪谦将名册直摔往渔阳侯脸上去:“夺国家百姓为奴仆,这也是好人?!拿着朝廷钱粮养私仆,这也是良民?”
豢养私仆且数目极多,又有许多青壮,听便不是件好事。鲁直越众而出,道:“则大理寺何以如此轻判?难道是慑于权贵之威么?”朝九哥一拱手儿,道,“大理寺卿,官家岳父,尚且畏惧若此,这是何等威势,臣实不敢想!却想着两个典故,其一曰田氏代齐,其二曰三家分晋。”
渔阳侯脸都青了与太府寺卿的肠子悔作一般颜色,两个心里都想:恐不能善了了。
149、救场
兼并之事,历朝皆有,却难有个善终。是以无论官家还是臣下,虽口上谈说,却都是避开要害。不幸遇着鲁直这个呆子,将这窗户纸儿捅破。
九哥虽是恨得咬牙切齿,往崇政殿里取了史书来观,看着王莽改制,也知这王莽背着骂名,非是因他篡汉,看那杨坚,也是外戚篡外,却叫吹捧成个明君。王莽恶名实因这改制,想复井田、抑兼并,夺人口里食,成不共戴天之势,他人又不务实,才闹得天下震荡。
鲁直冷声道:“其人一家便有田千顷,在册纳税者不过数十顷而已,隐瞒这许多人口、田亩,是成国中之国矣!其意欲何为?大理寺既知此情,何不判此罪?听闻渔阳侯、太府寺卿漏夜往永嘉侯府,移时而出,是否与此有关?”
鲁直并不知晓,洪谦这般判法,与渔阳侯等到永嘉侯府无关,却与宫中使者到永嘉侯府有关。却是九哥使人传话与洪谦,托他早早结案,毋拖延引发事端。九哥犹记着京中有流言之事,想先将此事了结,再说兼并的话儿。命洪谦将案卷封存,不轻不重判了,日后再翻旧账。
九哥眼看事情要闹大,恨不得鲁直立时哑了!他若是想清算豪强兼并,这却正是个机会,若不想,这便是场祸事。非止渔阳侯与太府寺卿面色铁青,安昌侯等兼并之家,也是脸色不善。九哥连遇种种天灾人祸,此正要上下一心求个安稳之时,实扛不住鲁直这一片赤诚之心。
李长泽身为首相,眼看事要不好,出列斥鲁直道:“尔可懂法?尔虽为御史,可风闻言事,却不可罗织罪名。”
九哥随即道:“愚者无知,鼠目寸光,贪图眼前之利,心实无国家而已。这般蠢人,想来谋国也是谋不成的。宪臣不必惊慌。着大理寺重审。”
鲁直抗声道:“臣请三法司会审,以绝众疑。”
九哥只得改命三法司会审,却满面羞愧看着洪谦。洪谦双手几将笏板捏碎,两脚却稳稳立着,与刑部、御史台一道领旨。散朝之后,三人便聚作一处,洪谦邀这二人一同往大理寺去,先看卷宗,再定下审问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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