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唐时代如何大行开放之风,固承的门户等级观操,仍旧盛于世俗,钳约箍制。譬如奴仆。奴婢就是奴婢,即便有朝一日爬上枝头变凤凰,但凡曾经一日为奴过,终生便烙印有奴性。终其一世,亦没法子抹煞掉曾为人奴为人仆的本貌。
说白了,采盈只不过是个贱婢,且尚非达官显贵府邸的宠婢,而仅只是诸如江家这等小门小户寻常百姓家的丫鬟。然薛王丛则迥异,采盈与之作较,可谓一在地一在天,本身就存有天壤之别。区区一个小婢女,亦敢大不敬的指画当朝薛王,甚至乎,连李家的私务事亦变相嘲谑出口,倘被有心人士怀记于心,遂直接告发至府衙,净可名正言顺的定其个谋逆大罪。
“不得无礼。还不速与薛王致歉!”不动声色剐瞥采盈,江采苹娥眉轻蹙,即刻嗔斥道,“可知你适才之话,已然犯及忤逆。虽说童言无忌,可你而今已非黄口小儿,岂可如此不守尊卑?如薛王大人有大量,不屑与你计较,自为你之幸。待事后,吾亦须将此事道与阿耶,换以江家家法处置于你!”
江采苹一席话,不卑不亢,循而有理。既于险壑前,拉了把命悬一线的采盈,同时,亦间接的问薛王丛讨换了份人情薄面。不管怎论,脚下始终是江家宅院,而这偏院的东厢房,更乃江家禁地之处。纵使薛王丛生而高贵,现如今的权位亦不容小觑,可其于江家而言,总归是客。
何况江采苹亦已言明,恭维薛王丛请其手下留情,还把江仲逊亦卷进了这场风波里来。且不管薛王丛到底有无于江家偏院淫搞事端,想来,老练如薛王丛,理应尚不致于冥顽到把事情做绝才是。尽管江采苹及采盈尚未探获到证迹,可用以反指薛王丛,但薛王丛毕竟出现在了东厢房,是以已足以证明,采盈所叙,绝非凭空臆造。连同薛王丛亦在内,其实仨人无不心知肚明,把眼皮子下的这桩事儿闹大弄僵对彼此均无裨益。
事态急遽演变到当下节骨眼上,采盈的按捺不住脾躁,超乎江采苹预料之外倒在其次,反正江采苹也已把该说的话均摆明在先,至于薛王丛接下来意欲怎样,息事宁人亦或是得“理”不饶人,则统在于其怎相抉择。
“小娘子,奴……”待一番冲动过后,闻江采苹责咎,采盈亦顿如醍醐灌顶,意识到刚才自己过于过激了。不止是情绪显现得尤为暴烈,言行也未免过甚偏执了些。
江采苹自是明晓采盈心有委屈。倘如不是欲帮其讨个说法,采盈打由初始时候,大可将窥见薛王丛带了个女人摸入东厢房的糗事作以隐瞒,不告于旁人知。搁于任何人身上,倘有幸撞见这桩事,十成十皆定为唯恐避之不及的心态,又非是可借以领功讨赏的好彩头,搞不准,反倒会因此冒失丢半条小命。也就是采盈,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诚心与江采苹交心,凡事均对江家未生过二心。
可惜时下并非念恩之时,出于为江家声誉考虑,亦替采盈保周全性命,江采苹别无选择的须谨慎行宜:“你还有何冤可诉?莫非吾批示有误?须知,来者便是客,即使误闯误入不该入的地方,亦归于非有意而为之,为主人家未尽到本职。你非但未及时予以指引,引其步入正道,反借此大做文章咄咄逼人,全无与人为善之意。如若薛王亦与你一副德性,或世人皆揪住点鸡毛蒜皮的事就狠着劲小题大做,稍有权势者即拿着鸡毛当令箭,岂不天下大乱?”
江采苹的话味,愈述貌似愈“深奥”,所阐的厉害度亦逐递令人发毛。采盈又不笨,与江采苹同处六七年,岂会丁点也听不明白。遂先礼后宾,侧朝向薛王丛打了个揖儿,转就对着江采苹屈膝跪地:“小娘子教训的是。奴知错了,是奴忘形,于贵客前失了规矩。稍时甘愿听候阿郎处罚。”
采盈认错的态度虽仍有点言不由衷,却未像以前一样一根筋愚犟,坦诚讲,这已是令江采苹心里深感熨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倘若江采苹不是早已骑虎难下,这时就算不立时原谅了采盈,至少亦不忍再狠加苛责。然碍于薛王丛横在场,江采苹只有做戏做足。
“姑且念你多年来,未犯大误,一贯任劳任怨,吾且不于客面前,于你施重惩,且就小惩大诫,权作予客面子。暂待稍迟,再与你算账。”凶完耷拉下脖颈的采盈,江采苹随即正色迎视向薛王丛。
与采盈像极一唱一和的过程中,江采苹纵然未正面直视薛王丛一眼,但明显感觉得到,薛王丛看似飘渺的目光,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围绕着其打转儿。
之所以同采盈正儿八经的严肃啰叨,除却采盈确也有够欠管教之外,江采苹实际上亦在寻适宜的空隙,要么是其先放下尊严跟薛王丛搭腔,要么便是薛王丛停止时不时的独灌酒姿态,跨前与其接话。发展到这地步,江采苹及采盈已然无话可再累絮,唯余江采苹和薛王丛二人中必将有一个人,须向对方示软。
“小娘子果然深明大义,不愧是女中诸葛。”果不其然,江采苹敛色之际,薛王丛仰脖灌净酒壶里所剩米酒,仿乎灌得过猛,被酒性呛到似的连闷咳声之后,便于指间把玩着空酒壶,细目似笑非笑迎对向江采苹。
“薛王谬赞了。吾一介女流之辈,大道理知之甚少,仅是就事说事而已。”江采苹见状,亦眼波一荡,美目流转向薛王丛。略顿,方面有难色的续道,“恕吾斗胆询句薛王,这半夜三更时分,薛王不呆于厢房休憩,怎地只身晃来偏院这边?难道,薛王对阿耶为薛王布置的厢房,不怎称意?”
一样的话,由不同的人嘴中说出,必变添异味。换言之,不雅的说,狗嘴里还真介吐不出象牙。薛王丛话带讽味,江采苹亦不含糊,采盈垂首跪于旁侧,不偏不倚恰就正处于江采苹与薛王丛档间位置,杏眼余光睨注着薛王丛与江采苹神韵变化,忍不住于私底下暗作腹诽。
起先晚宴间,高力士称叹江采苹乃“女诸葛”时,采盈甚觉那是一种美誉,且江采苹亦着实当之无愧。但经由薛王丛一盗版说,采盈愣是听着“女中诸葛”四个字眼甚为别扭,特别不顺耳,较于江采苹而喻,亦颇显词不逮意错觉。
环瞥身处的四周,上有月明可照,下有美物可赏,不管是人,抑或为物,均堪称安静恬然。半晌,薛王丛方彷佛染有浓重的醉醺模样的摇着手中酒壶,唇际微上勾道:“非也。小娘子信与否,某确是被这满院的梅花所引,寻香而来……”
神情迷靡的言罢,薛王丛就狭目猝合,原地歪倒在了倚身的门扇前。倏地,握于手的空酒壶亦“骨碌~”滚地,直滚到了江采苹裙摆下。
正文 第029章 惊夜(上)
薛王丛猝然歪倒于东厢房门扇旁,这一幕镜头发生得委实有够仓促,以致于江采苹和采盈俱是眼巴巴目视着薛王丛闷声倒地,握于手的酒瓶亦随之“骨碌碌”滚落,二人却面面相觑了好半晌,适才反应过神儿来。
“小娘子,怎、怎回事?”采盈干噎口吐沫星子,转就不知所措的请示向江采苹,“好端端的,连个音也未吭,这么大个人怎就倒下了?该不是气急攻心,被气、气昏厥了吧?怎、怎办?”
看着薛王丛双目紧闭,唇际发紫,一动不动栽躺在冰凉的门阶上,采盈本欲问询江采苹,薛王丛是否被其们给气“崩”了。可仔细思量了下,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终究未敢直白吐出口。毕竟,倘薛王丛仅是暂时性昏厥,且待其醒来,如作以追究,采盈与江采苹顶得罪名兴许尚可小而化之;但薛王丛若果真由是一命呜呼掉,采盈和江采苹纵然有理,恐怕亦百口莫辩,势必难脱干系。届时,一旦深咎,想必连江仲逊亦免不了受牵,江家里里外外必定会给弄得鸡飞狗跳;更严重些讲,甚至于祸及整个珍珠村,指不定本地方圆数里的村户,皆会同因于当朝薛王不明不白丧命于江家偏院的东厢房之事,从而引祸上身,招致水深火热处境,导致家破人亡。
“还愣杵着作甚?快些过来帮忙呀!”采盈径自呆滞的跪于地,晃幻得发怵的工夫,江采苹已然迈至薛王丛身边,娴熟的探试过其鼻息,正就作备抚察其额际。但见采盈依在跪于原地发愣,便扭头催示了句。
“哦。”采盈忽闪下杏眼,慢腾腾的作应毕,方似有恍悟般立马连爬带奔直接一大步扑窜至江采苹旁侧,“小娘子,如何?这薛、某人究竟是尚存分活息,亦或是已经嗝屁~没救了?”
说问着,采盈便小脸极为认真地朝对江采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语。那意思,煞是明白。
江采苹见状,忍不住冲采盈翻了记白眼。“嗝屁”以及“抹脖子”这类潮词,采盈均是跟江采苹学的,现下倒在江采苹面前显摆,于其颇有些班门弄斧味。
“见天的屁颠于阿耶身后,难不成你就半点常识亦未学到手?自个不会动手检查番?”
“奴……”未料正经的问题竟也被江采苹打趣,采盈原欲舌辩席,但转而一想,其实江采苹言得亦不无道理。自打踏入江家大门,平日里,其可谓没少接触跟草药相关的东西。打个比喻说,如果江采苹堪列江仲逊的首席学徒的话,那么归于江仲逊门下这第二的位子,于江家草堂内相对而言,采盈例认非其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