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伴驾于旁,眼见李隆基一时竟看呆了神儿,如痴如醉,忙示意随驾同来的一干小给使原地退后丈八远,切莫搅了圣兴。众给使见状,匆慌退下,但人多脚乱,梅林这边的动静,难免吵及园中人。
“娘子,圣人至。”扭头见是圣驾临,云儿边极低声跟江采苹说示了句,边忙不迭垂首迎向前来,“奴参见陛下。”
彩儿见了,顾及江采苹尚坐于秋千上,一时也不敢离手。只好杵于秋千旁边,就地朝李隆基快速屈膝行了礼,旋即拉扶向秋千。
反观江采苹,侧首李隆基。反却无意急于步下秋千。依在荡秋千,仅把荡的高度降低了些而已:“陛下这会儿怎地得闲过来了?”
见圣驾至,江采苹非但未即刻步上前来恭迎圣驾,甚至于连礼也未施,只巧笑嫣然的仍荡自个的秋千,如此有失体统于人眼前,李隆基对此不但全无怒恼之色,更未予以追究加责开罪只字片语,反而抬手道:“不必见礼。”答非所问着。并提步向秋千,含情脉脉的续道,“朕特来看看爱妃在作甚。”
李隆基貌似旁若无人般眼中只看得见江采苹一人。高力士遂代为朝云儿递了个眼色,示意云儿自行起见即可。
“今日乃皇太子册礼,嫔妾以为陛下今个国是繁忙抽不开身,便未不请自去南熏殿谒见陛下。”江采苹眸含秋水,面带笑靥对望眼已然步于其身侧的李隆基,轻吐幽兰嘤咛娇嗔道。
“抓牢了,朕来为爱妃推。”明知自己非是来兴师问罪的,江采苹倒先声夺人,话味中不无埋怨之意,李隆基一笑了之。口吻宠溺的轻推了下秋千。见此情景,彩儿赶忙垂首侍立于边上去,此刻李隆基与江采苹眉目传情,郎有情妾有意净顾打情骂俏,像极一对小夫妻般。其夹在中间自是碍眼。反不如知趣的退于旁边,也省却堵在那碍手碍脚。
再看高力士与云儿。二人同样俱已恭退于边侧敬候。今日燕语莺啼声断续,梅林尽管比不及宫中旁处绿树春深夏意浓重,蕙风飘荡入芳从丛,然而,态浓意远淑且真,**也需有情才不失为是种极致情趣。
看着江采苹粲齿开颜,李隆基拊掌立于秋千旁,不时推引上一把,浑然不觉间愈为解颐脱颌。千金难买一笑,在这一刻,与眼前美佳人回首相视一笑,诸事烦忧尽抛诸于九霄云外,甚么皆不及情投意合叫人怡情应景。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触及于目江采苹的体态轻盈丰容盛鬋林下风致,李隆基突兀直觉自个也随之年盛不少,恍惚中仿乎又回当年骑马试箭时的年少气豪之岁。
李商隐有首《无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以抒少女怀春之幽愁苦闷,早年在珍珠村,每逢“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时节,却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今下虽无“黄蜂频扑秋千索”,却“有当时、纤手香凝”,“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殊不知,之于江采苹而言,今刻更依稀可预见,它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之离愁别绪……
约莫小半个时辰笑而不语,江采苹敛神停下打秋千,颜炜含荣娇喘着倚臂凝睇李隆基。时下已近晌午,头顶的骄阳束束炽炙,隐约可闻热浪扑面的梅丛堆儿里间或几声蝉噪,江采苹颔首以袖襟擦拭下李隆基额际冒出的一层细密汗珠,浅勾唇际抿嘴霁颜道:“陛下可是力乏,怎地愈推愈看似心不在焉?”
见江采苹盛颜仙姿含娇倚于秋千上微睇向己来,李隆基沉醉其中好像尚未回过神儿,龙目微挑,显是晃怔了下。为免窘尴,高力士忙眼明的从旁凑上去,从中插接道:“站了这般久,陛下想是累了。”
高力士边说边状似无故的环目云儿,云儿立时会意高力士言外之意,忙垂首屈膝行叉手礼,道:“奴这便入阁取白扇来。”
“五月大五那日,陛下御赐的那枚白扇,娘子可视若珍宝着呢,一回还未舍得用。”彩儿同时跟着步上前来,拈了巾帕递予江采苹,眉飞色舞道。
这下,倒是岔开话题。江采苹嗔眸一贯多嘴的彩儿,但听李隆基冁然而笑道:“爱妃倘喜之,朕那尚留有几枚,回头让力士送来便是。有道是‘冷在三九,热在三伏’,时下暑热炎炎,不过是枚白扇,大可无需吝惜。”
说话的工夫。云儿已是取了白扇来。李隆基接过手一看,正是端午之日,其命高力士恩赐的那枚。端量眼持于手的白扇,李隆基轻叹息声。道:“太宗皇帝当年尤善白书。笔力遒劲,尤为一时之绝。逢至五月旧时,为飞白书,常作鸾凤蟠龙等字,笔势惊绝,必用服玩相贺,各赐臣下飞白扇二枚,以庶动清风,以增美德。”
李隆基触物伤叹。江采苹皓腕挽搭着秋千索,半晌抿唇未答语。端午赠扇,想当年曾为唐太宗李世民一大惯习。今时移风易俗之下,素闻端什前两日,东市谓之扇市,车马特盛,若非今年五月五头两日,偏巧不巧地竟生出滑胎一事,想必宫中也应一如往年庆贺番,至少互授几枚蒲扇以禳毒。
那日李隆基遣高力士来梅阁,奉赠这枚白扇之时,江采苹整个人正悲恸于痛失腹中皇儿的伤情之中。只颓蔫的支着眼皮子瞥了眼而已,只见白扇上的字迹力透纸背笔酣墨饱,一看便知十有九成是出自于大家之手,可惜当时毫无闲情雅致赏究,事后便随口吩嘱云儿将之收妥。转眼俩月过去。前几日才又翻出来。梅阁坐落于梅林央心地带,纵管时下夏景暑气。海天云蒸,许是四周尽布满梅丛的缘故,梅阁却依旧清凉有加,白日夜晚几乎都用不着扇扇子消暑。今日听李隆基适才一说,江采苹才敢断定,原来果是如其之前所料,这枚白扇乃太宗皇帝之遗珍。
“陛下,东宫的宴飨再有半个时辰便该开席,陛下可要沐浴更衣?”伫立于烈日下暴晒,免不了身上有些汗腥味,高力士看眼偏南的日头,适时请示出声。
见李隆基看向自己,江采苹这才步下秋千,抬手替李隆基整了整衣襟,美目带笑道:“陛下早点去才是,莫让太子殿下等急。”
李隆基顺势握住江采苹柔荑,按抚于胸膛处:“爱妃不与朕一并去赴宴?”
感触着李隆基鼓擂般跳跃有力的心跳,江采苹禁不住面红耳热心如鹿撞,垂眸抽回手,嗫嚅道:“嫔妾这几日多懒怠,稍动便犯困,这会儿甚觉困乏,想午憩……”话未说完,已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揉揉顿显眯瞪的眸子,方又柔声细语道,“陛下先行摆驾东宫,嫔妾晚点差人奉上贺礼,可好?”
睨睇婴孩般哈气连天的江采苹,李隆基若有所思须臾,揽过江采苹衣身,俨然的正儿八经样道:“即如是,朕便留下,姑且陪爱妃做个伴。”
偎于李隆基怀抱,江采苹怔仲的刹那,李隆基已是侧身交代高力士道:“少时,代朕送几坛佳酿去东宫。”
“是。老奴遵旨。”高力士一愣,面有难色之余,仍躬身应了声。
“陛下,陛下岂可为了嫔妾,而不去东宫?今个可是太子殿下……”江采苹晃惶然时刻,正欲劝说李隆基,着实不希因由这个再与李屿嫌隙层重,落人口舌背地里指画说成妖媚祸主,不成想才一启口,却被李隆基截断道:“朕自是未忘却今个是甚么日子,不过,朕若去了,不见得净可尽欢。反之,朕不去,未可知不是好事。朕在爱妃这儿偷个闲,勤政殿尚有不少奏折等着朕圈阅。”
语毕,李隆基轻拍几下江采苹削肩,长吁口气,怀揽江采苹柳腰闭上了龙目。李隆基言外之意不言而明,事已至此,江采苹唯有从应之,略思,于是莞尔笑曰:“如此也罢,嫔妾看陛下,这几日也憔悴许多,龙体为重。嫔妾便让彩儿、云儿备几道膳,稍时用过膳,陛下在梅阁好生歇息下,再行移驾勤政殿看奏本。届时,嫔妾一同出阁去御园采摘些花草,备于泡茶用。”
薛王丛相邀翠华西阁之事,耽延不得,但也不可使李隆基因此起了疑心才好。李隆基既已明言要留下,江采苹便惟有侍奉周帖为宜,此乃身为后.宫妃嫔分内的事,转而细想,其实这样未尝不可行,指不准是一举两得,过后即便有何差池,李隆基面前也好推诿一二。今日宫中人多眼杂,且至未时三刻约定时辰,江采苹如约去往西阁私见薛王丛,难保往返途中不会碰遇见谁人,只要有人肯为此兜担,李隆基不为流言蜚语所动,未必不是再保险不过的折中法子。
是以,转念思及此,江采苹故才清眸流盼温柔至极的曲意逢迎李隆基作留,并即时对云儿、彩儿使眼色,示意二人即刻去庖厨准备膳食。睹见李隆基与江采苹此时的情浓意切,高力士便也悄然静退下,着手去安排稍时奉旨去东宫筵席上奉送佳酿的相关事宜。至于李隆基的谕令,高力士自也了然于胸,今日入宫赴宴之人,多半是冲着李屿册礼而来,其中锦上添花者居多,毋庸置疑,朝中臣子断也少不了厚礼道贺的人,席间贺词免不了与朝政有所牵扯,酒后吐真言,倘或吐露甚么不中听之语,亦在情理之中。譬如今早册礼之上,李林甫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对李屿所道的那一席恭贺之言,听似是贺语,实则不然,实乃大有文章在其中。说白了,李隆基不亲临宫宴,便也耳根子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