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监姜皎,往属艰难,颇效诚信,功则可录,宠是以加。既忘满盈之诫,又亏静慎之道,假说休咎,妄谈宫掖。据其作孽,合处极刑,念兹旧勋,免此殊死。宜决一顿,配流钦州。”故,今下缅怀之,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陛下,现下时辰已是不早,更深夜重,不如早些回阁。”且待李隆基止了咳,江采苹这才浅勾唇际,莞尔一笑。今个听李隆基这番追述,姜皎怎说也算李隆基年少时的忘年之交,可惜即便是骨血亲情,一旦与这座皇宫沾上边,下场也摆脱不了“同患难易,共富贵难”的苦果。
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当年姜皎因王皇后与武惠妃在后.宫的争权夺宠,一语不慎祸及家小受牵连,去年武惠妃则设计谋除掉李瑛、李瑶、李琚三王,不久自己也跟着郁郁而终,李隆基一年之内失去三个皇子相继又恸失宠妃,怎不叫人喟叹。
挽着李隆基臂弯朝前走了几步,江采苹眸稍的余光夹睨亦步亦趋伴驾于旁的高力士,心头蓦地一酸,几欲潸然泪下。当年姜皎在流放途中因伤重死,史载安史之乱平息之后,李隆基遭逼压逊位成为太上皇,一手遮天的李辅国勾结张良娣私下诏书,合贬高力士流放巫州,宝应元年四月,得闻李隆基驾崩,高力士哀毁过度哽咽成疾,同年遇赦回京同是命丧中途……
“力士,择日代朕拟旨,令递楚国公柩还,以礼葬之,仍遣中使存问其家。另。追赠泽州刺史。”而今复思姜皎旧勋,李隆基片刻缄默,信步于梅林里,暗吁口气才不徐步缓说道。心情显是平复许多。
谕令下。高力士反倒怔愣了下。方躬身应命:“是,老奴谨遵圣谕。”顿了顿,又续道,“老奴明日即差人速办此事。”
江采苹留意见,月色笼罩的梅枝丛影下,高力士侧脸上看似划过丝丝喜慰之色。但听李隆基敛色道:“这件事便交由尔着手去办即是,不必假手于人。”
“老奴遵旨。”高力士立马空首领旨,起身时,颇带感悟之味的朝江采苹揖了礼。说来。李隆基不忘老臣,这对高力士实则也是种褒肯与安抚,自然倍感宽慰。倘使姜皎尚在人世。定当对此感激涕零,悔不当初。
江采苹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高力士身上收回,凝目李隆基,心下平添了分柔软。天家也不尽是绝情时,尽管这份恩典对于一个早就死去的人来说,顶多只是死后的尊荣而已,至少可含笑入地了。当日在南熏殿外,江采苹不过是随口一问,着实不曾料及李隆基竟为此开恩,姜皎竟得以平反昭雪。这次李林甫可是欠下了其个大人情。
梅林静悄悄,但这刻却使人如沐春风般浑身轻松,就连高挂于夜空的那弯明月,仿乎亦在笑弯弯的俯视人世。
“朕听说,前几日太子来过梅阁……”须臾心旷神怡。李隆基长眉微皱。环睇江采苹,口吻不咸不淡。话却只说了一半便收声。
江采苹拈花一笑,美目流转,及时接话道:“不止是太子殿下,韦妃也一并随之同来过。”宫中的事,桩桩件件尽收于李隆基耳目之中,与其藏着掖着妄揣圣意,如实作答才是明智之举,再者说,李屿、韦氏登门拜谢一事,根本也犯不上为之圆谎。
看眼江采苹明亮柔静的清眸,李隆基冁然拊掌:“韦氏平素可不怎出门。”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今夜江采苹的眸子,犹如天上的点点繁星,像极映着明净天空的池水一样,双瞳剪水,顾盼生辉。直看的李隆基有些把持不住,如痴如醉。
“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韦妃逢巧在梅林外扭伤了脚,身边只带了个婢子伺候,嫔妾不过举手之劳,代为照顾了小会儿。过后便也未跟陛下提及。倒是太子殿下多礼了,那日竟带着韦妃特来当面相谢嫔妾。”江采苹语笑嫣然道,嘴上这般说示,心下自也了然。
当日逢雨,江采苹陪韦氏坐等于梅亭时分,差了云儿跟韦氏身边的婢子莲儿二人先行回东宫找人来担抬韦氏。云儿、莲儿行至半道上,却是巧遇见高力士,实乃高力士直接遣了几个小给使过来,把韦氏送回东宫去的。想必高力士事后早已向李隆基有所交代,不过,一介女流,有时过于聪明不见得就是好事。李隆基既有意绕着圈子的说,江采苹便也只能夫唱妇随番,姑且饶着说几句风趣话。龙颜不可冒犯,总不可反唇连问一通,指证李隆基是在明知故问。
“太子倒也学懂与人交好了。”李隆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倒背过手踱了三五步,“下月二日,便为太子的册礼,以爱妃之见……”边说,边意味深长的凝睇向江采苹,“届时韦氏可应顺理擢晋为太子妃?”
适才李隆基无端端询及李屿,江采苹便已猜及要有此一问,这时面对李隆基的问示,仍貌似微打愣之余,旋即不无惶恐的垂首,就地行了个叉手礼道:“陛下恕罪,嫔妾不敢妄言。”
历来后.宫不得干政。李隆基当然听得懂江采苹这话实是在顾忌甚么,于是伸手搀向江采苹,缓色和声道:“立太子纵为国之要事,却也为朕之家事。至于太子妃,爱妃大可视之为后.宫中事,但说无妨。”
众所周知,不日行完册礼,太子即为名正言顺的大唐新储,乃它日要承袭大宝的人,而登上太子妃之位的人,无疑是要母仪天下之人。李隆基之所以问此,在江采苹看来,估计或多或少同样在犹豫不决,究竟是该立韦氏亦或应是改立张良娣。
倘或论家世,韦氏自是不二人选,当年王皇后与李隆基为李屿选定韦氏为忠王妃,虽说重在为巩固李隆基当时的皇权,但也是替李屿长远打算,更别说现如今韦氏之父、兄在朝中皆官居要职,唯一让李隆基担忡之处实则在于韦氏懦弱无争的软性子,原本是正室却被张良娣夺了实权。说白了,今下才仅是个忠王妃的位分,来日可是一国之母的位子,李隆基着是不希看见张良娣独大,到时后.宫再掀起场腥风血雨之争。
中宫位主无能,后.宫不得安生,前朝势必被卷入风波之中,朝野纷争不断,天下又何以安平?
换言之,如若今下废韦氏正室,扶张良娣当上太子妃,仔细考究斟量下来,似乎又有着更大的隐患。张良娣这个女人,之前在忠王府不安于本分,日后必也难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况且,诸如权柄下移之事,有几人能甘愿屈居认命。张良娣往昔在府中的一贯行事,李隆基早有所耳闻,其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点实也在于,李屿的长子乃李椒,李椒既非韦氏亲生之子,同时更非张良娣所出。等李隆基哪日归老,李屿继承大统以后,不可避免的要迎来选立太子一事,提上日程之时,只怕又要免不了几经波折,不知将牵累多少人吃罪,甚至乎无辜丧命。
自唐开国迄今,历代首位皇太子,好像均无好下场。在其位谋其政,李隆基今下不得不高瞻远瞩,以防再横生变故,因于后.宫失德,唐史上又出现第二个武周……
“倘如陛下非要嫔妾说不可,嫔妾只能说……”稍作沉思,江采苹颔首对上李隆基探究的目光,略顿,才凝眉续道,“嫔妾出身寒微,不懂军国大事,不过嫔妾自幼也读了不少诗书礼仪,嫔妾阿耶曾一向教诲嫔妾,礼之用,和为贵,从来说‘家和万事兴’。嫔妾见识短浅,自觉身居高位也罢位居人下也罢,皆少不得须有容人之量为大。一味抛却一切往上争,指不准反却害人害己。大凡一家子人,过日子总要和和气气不是?”
良久端量江采苹,李隆基龙目深邃,才冁然而笑执过江采苹玉手:“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以今时而论,朕颇觉不通,当是如爱妃这般者,才是为有才德。”
江采苹赧然酡红面颊,柳眉连娟,垂眸行了个微躬礼:“陛下岂非又在打趣嫔妾?”
李隆基眉宇舒展,开怀畅笑声,当下揽过江采苹纤腰,踏着朦胧月色提步迈向前方不远处的梅阁。
夜色宜情,香簟爽眠,幽韵撩人。佳人在怀,端丽冠绝,芳馨满体。如此良宵美景,倘不及时行乐,岂不白白辜负了。
正文 第212章 在此一举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七月二日,立忠王李屿为皇太子的册礼准时于勤政殿前举行。辰正时辰,笼罩着东方的一片雾霭阴霾的天空,红日喷跃高照,拨云散雾,呈现出一应吉祥和气之兆。
先时早朝时分,文武百官及诸亲王便已齐聚一堂,以贺新储。此刻,勤政殿内香火缭绕,景阳钟动,诸臣已然身穿礼服头戴笼冠敬候于殿门外。且至吉时到,但听侍中高奏道:
“中严!”
殿外百官即刻排成两排鱼贯而入,各就各位。黄门侍郎引主节持节,中书侍郎引制书案上大殿。
“外办!”侍中又奏。满朝文武齐稽首。
李隆基绛纱袍翼善冠正襟危坐于龙座之上,高力士执拂尘恭立于旁。
群臣顿首山呼:“陛下万岁万万岁!”
李屿朱明服衮冕,白珠九旒红缨,足登朱履于下,典仪郑重其事地引其步上宝案,北向对御座。因册立太子的制书,早已在上月三日即已颁布,故,今日的册礼,倒省却不少繁文缛节。原本,有司行册礼,其仪有中严、外办,其服乃绛纱。李屿见之,曰:“此天子礼也。”,唯恐大不敬,遂下公卿议。太师萧嵩、左丞相裴耀卿请改外办为外备,绛纱衣为朱明服,李屿这才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