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凝视向采盈,江采苹渐升无名之火:“既如此,姑且过了今儿个小年,吾便托人送你回珍珠村。吾这边暂时不用人在旁伺候,你净可回房去收拾行李,以便明日及早启程上路。”
竭力抑制着腹涌而起的不打一处往上冒的闷气,江采苹异常淡定的言毕,便别过头不再理睬采盈。
“小娘子这是有心要赶奴走?”待弄白江采苹言外之意,采盈却当场懵愣,脑海一片澄空。对此显然尤为难以置信。却全然未注意到,江采苹半遮半掩于锦袍下的玉手,因于葱指攥拳的力道,手背以及皓腕处的青筋此时已是搅扯的条条紧绷。
故意忽略掉采盈面颊上那份表情不计,江采苹轻吐幽兰暗吁口气,径自端持过茶几上的茶杯,吃了口早已放凉的茶水,须臾沉默,方正色道:“并非每个人皆适合苟活在这座皇宫里,宫外的日子纵多辛苦,至少好过后.宫的勾心斗角,你全无必要陪吾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宫中虚度一生,埋葬了大好的芳华。”
谆谆善诱的说着,江采苹遂从蒲凳上站起,莲步迈至采盈身前:“吾实非是一时与你赌气,才坐定送你出宫的打算。想是你该明懂,当初吾执意将你舍在江家,终日绕阿耶膝下,并把阿耶托交你代吾尽孝心,实也是用心良苦。采盈,宫墙内的金碧辉煌,不过是个金丝笼,以你的脾性,本就不该掺和进宫闱中来,宫外的天地,才是属于你的毫无羁绊的逍遥日子。吾诚不愿,有朝一日你悔兮已晚矣。你可晓彻?”
反应颇有点木讷的反握住江采苹在替自己撩理发丝于耳后的纤手,采盈目不转睛迎视着江采苹清瞳底畔那满荡荡的惜护情愫,少时无言以对,鼻头一酸:“小娘子,奴、奴误解小娘子了。奴还以为,小娘子不要奴了。”
采盈红了眼眶,江采苹心头亦为之隐隐作痛,缓声慰道:“吾若是想丢弃你。当年又何必管你?吾只是着实不忍你跟吾在这宫里头受苦。煎熬一辈子罢了。而今,你是私混入宫来,不但是宫中鲜少有人识你面,且尚宫局记注薄簿上,并无关于你的丁点记注,你尚与彩儿等人不同。彩儿等人备簿在记,如今想出宫已为不易,你却尚有活机出宫去寻自由自在的日子。”
江采苹情真意切。反观采盈,泪眼婆娑之际,却是“嗤”地破涕为笑:“小娘子未免忒小觑奴了。且不说奴这条命。原就是小娘子累死累活从鬼门关给奴抢回来的,即便奴不讨小娘子善待,这天底下也无做婢子的休主家之理,何况小娘子本就有恩于奴,且此恩对奴而言。无异于恩同再生。”
胡乱抹把眼泪鼻涕,采盈鼓鼓腮帮,嘟着红唇接道:“小娘子性本纯善,时时为人着想,奴自幼受小娘子教化,耳濡目染至今,难道奴倒学成个薄情寡义之徒?阿郎和小娘子俱待奴不薄,江家待奴的深情厚谊,奴终生也没齿难忘,自古‘忠孝难两全’,奴只恨分身无术……奴甘愿在此指天发誓,只要奴候盼至,小娘子在宫中过上舒惬的美满日子之日,届时奴定会抱着包袱回珍珠村去,绝无二心侍候阿郎颐养天年、安享晚年,绝不贪图宫里的荣华富贵。如违此誓,天地不容,愿遭天谴!”
见采盈竖起食指与中指,转就对天发下毒誓,江采苹顿时五味俱杂,不知如何处置是好。身为过来人,千年后的人,虽说江采苹并不怎介意这些所谓的盟誓,然而,眼睁睁亲睹着一个人,为了报恩许下重言,谁又能铁石心肠到无动于衷。况且,这人还是个柔弱的小女子。
江采苹不是不明懂,江仲逊既肯允许采盈远上长安找其,必定亦是寄望采盈能与其在宫中守望相助。倘若真遣送采盈离宫回乡,坦诚讲,江采苹确也真舍不得与其这般聚散匆匆。然江仲逊怎说亦已是一把年岁的老人,纵使体格一向不差,可人都有个头疼脑热之时,江采苹却不可不顾及只身孤影呆在珍珠村的江仲逊感受。每每夜不成寐思及今生的这个老父,江采苹总有分不踏实。
先时江采苹佯恼采盈,一者是忧忡采盈日后混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难保有天不会祸于其的荣与辱,而沦落成为前仆后继入宫门来欲攀高枝、并伺机而动争相邀宠的新妃旧嫔的箭靶子,坠陷入宫闱这井泥潭再难全身而退出局。再者,江采苹动气,这个中缘由,实则亦与前时云儿同江采苹讲的一番体己话有所关牵。
其实,即使有些话不是由云儿口中道出来,一个时辰前采盈与李椒在宫道上纠缠不清不楚的那幕场景,江采苹亦有目睹见。今日是小年,皇城内外一大早就爆竹声“噼啪”作响,整座长安城处处张灯结彩,欢度着节庆的喜气,江采苹本来是油然生情出阁散散步,以消遣下内里的复杂情怀,未期,才走出阁园不远,竟不经意间望见采盈与李椒一前一后朝翠华西阁方向而来,且未过一刻钟,云儿亦说巧不巧地出现在江采苹视野内。是以,对于宫道上曾发生过的事,江采苹切实亲睹亲闻于心,一点不落的从开场到收场尽收于眸。
毋庸置疑,采盈确是与李椒有着不为旁人所知的某种关系,或言,是存在有某种干戈。江采苹原无意于多加过问采盈到底是怎样混入宫来的,亦不想勾起采盈入宫之后所磨历过甚么的苦楚,但采盈却也一直在刻意隐瞒着江采苹,只字未提起过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尤为使江采苹一时未压住火气的尚在于,就连江采苹眼下开口相问,采盈竟也不如实交代。故,江采苹才生出欲意趁早秘送采盈回乡的心绪。
再说采盈,眼见江采苹依然未表态,生恐江采苹还坚持翌日送其离宫,想均未多想,当即就跪于地:“小娘子待奴如长姊,奴对小娘子的情义,同样永不变。奴恳求小娘子,莫让奴遗憾终生,可好?奴自知,平日里奴不成规矩,可往后里奴会改正的,奴会做个让小娘子宽心的婢子,断不再惹小娘子一丝不快,奴恳请小娘子再给奴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行否?不然,就算小娘子赶明个就把奴送回了珍珠村,奴又哪儿有脸进江家门,小娘子叫奴有何脸面去回见阿郎?”
“采盈,你且起身。”江采苹见状,兀自敛神,欲言又止的忙扶向采盈。不想,采盈的倔驴劲反而窜上来:
“倘若小娘子不答应奴请求,奴宁愿长跪不起。”
采盈一门心思对主表诚,忠心可嘉。殊不知,江采苹却怕,如若今时今日心软留下了采盈,应允采盈伴其在宫中,待等到其守得云开见雾散那日,圣宠在身,且不论是其身边的婢子,连带这翠华西阁的一草一木,想必亦将随其成为宫人注目的焦点所在。到时候,可想而知,这皇宫中该有多少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虎视眈眈地紧盯着西阁,哪怕仅是半点风吹草动,一旦落在别有用心之人手中,恐怕均不可避免的会掀起不小的风波,采盈那时再想出宫去,势必将会变成难上加难之事。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江采苹现今虽不受宠,甚至连侍寝尚不及有幸博的,但也正得益于江采苹这种不足以引人瞩目的卑微处境,反倒可以保的身边人周全,彩儿等近侍虽然跟着其免不了受人冷眼指画,却不致以被心机颇深的人当做棋子玩弄于鼓掌,而之于采盈来说,当下亦才是最佳出宫不容错过的良机。江采苹一经获宠,即意味着现如今这份安平日子的结束,象征着濒临被席卷入宫斗生涯的揭开序幕。
“给使且在外稍候,容奴先行入阁通禀下奴家小娘子。”
恰值江采苹纠结难断时刻,就在这时,云儿的声音却从门外传入阁。紧就看见云儿提着衣摆跨进阁门。
抬头便撞见采盈正跪于江采苹跟前,云儿面上一闪而过三分讶诧,但很快即掩饰的不留痕迹,脸上归于平静如水态,行至江采苹前揖礼道:“小娘子午憩醒了?采盈何时回阁的,奴怎未听见动静。”
“奴回来好半晌了。”采盈侧过脸去,埋低头擦拭了下泪汪汪的眸子。
“何事?”为免尴尬,江采苹及时询道。
云儿将目光从采盈身上收回,立刻作应道:“回小娘子,广平王差人来西阁,说是为献礼而来。”
“广平王?”江采苹蹙眉,“所差者,现在何处?”
采盈跪在地上听过云儿所禀,小脸亦蓦地打了个愣。
“是。人就在阁门外,小娘子见与否?”夹瞥采盈,云儿请示向江采苹。
江采苹侧目阁外,方颔首道:“且请来人入阁吧。”
“是。”云儿应声便朝阁门返去。
来者即是客。江采苹示意眼采盈,让其退旁侍立,以免失礼于人前,而后才泰然自若的于上座正襟危坐下身子。
且不妄加猜忌李椒何故竟是遣人上门来,献礼的名目又是出于何目,江采苹只管笑靥坐等在阁中,姑待云儿引着来者进阁见一见,便是不卑不亢的以礼相待了。
正文 第104章 礼尚往来
李椒所遣来人,倒不是旁人,而是善轩和善铬兄弟俩。
入宫至今,江采苹呆在翠华西阁深居简出,素不与宫中的其他人来往,自也未同李椒正面打过交道。前者是从未受过当今天子宠幸的后.宫里的一个女人,后者却是李唐王朝正室出身的皇孙,可谓一在极上一在极下,本就存在天壤之别,彼此间又能勾扯有甚么关戈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