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女儿不敢怠惰,一直熟记胸中。”
“好。”颜染台艰难地咳了两声,指向对面的案几,“现在……你按照我说的……”
颜红挽一惊,起身照他所说走向案几,转动桌上的一盏烛台,旁侧的高柜缓缓挪开,她靠右从下往上数第十三块墙砖,用指甲撬开,取出一个红木小匣,打开匣盖,里面有张极小精绘的图画,线脉交错,形若蛛网,显然是幅地图。
颜染台缓缓讲道:“我耗尽数十年心血,研创出一套至上至强的武功奇学,全部记载于《天悦归宗》里,挽儿,爹让你熟记的那套口诀心法,其实就是《天悦归宗》中各种武学要诀,你字字牢记心中,日后只要随意指点一二,对方即可在武功上大有进境,绝非普通江湖人物能望项背。”
颜红挽满脸震惊,没料到父亲早就用心良苦,但随之,蓦生一种惶惶不安之感:“那这幅地图……”
颜染台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天悦归宗》所藏的真正之处,就记载在这幅地图中。”
颜红挽头脑“嗡”地一声巨响,简直像被滚滚天雷劈个粉碎,好久好久,脑际一片空茫,她哆嗦着唇,几乎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怎、怎么……我记得《天悦归宗》的三册秘笈,不是……被爹爹藏在书房……”
颜染台摇头:“《天悦归宗》乃属旷世绝学,威武不可一世,若被心术不正者窃盗,江湖必将后患无穷,是以那三册武功秘笈上,记载的并非是真正的武功绝技,二十七式绝技中,都有相互对应的心法。而那三册书中,我将二十七式绝技所对应的心法删去,若不配合使用,对方不死也走火入魔,如果心神不定,强行修炼,只怕会被心魔侵蚀本心,后果堪虞……”
颜红挽懵了一样跪在原地,那脸色白得触目惊心,好似大病将死,已完全不能动弹。
颜染台继续道:“三名徒儿中,瑞儿脾气急躁,自恃过人,倘若涉入歧途,很容易为所欲为,意画虽然天生奇骨,天赋甚高,但性情沉郁,如果难控自身,一旦走上极端,便成祸乱。而靖淳为人淡泊温厚,心性纯善,由他继承衣钵,担当重任,练就《天悦归宗》,日后才可发扬光大。”
颜红挽捂着脸哭,近乎一种撕心裂肺。
颜染台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顶:“挽儿……原本爹,是想将你托付给靖淳,可是爹知道你不中意,所以不愿勉强你……只要你……对自己今后的选择,不曾后悔……”
“爹——”那刻颜红挽只觉得山崩地裂,无穷无尽的悲痛以及无法言诉的懊悔,犹如铺天盖地的骇浪将她冲垮得快要崩溃,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扑在父亲床边,嚎啕大哭。
当她红肿着眼睛出来时,莫瑞与靖淳立即举步上前,莫瑞满面急色,似乎有种不明的心切:“小挽,师父他……他有没有说要见我?!”
颜红挽摇摇头,细声抽噎着,颤若风中落叶:“我爹只说……叫淳师兄进去。”
莫瑞眉头一沉,原地若有所思,而靖淳顾不得多说,赶紧奔进房间,稍后莫瑞气急败坏,在门前踱来踱去,一阵大发脾气,嘴里絮叨着:“那个臭小子做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
颜红挽却恍若耳聋一般,已经连世间的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是一步一步往外走,之前跪了这么久,腿脚都有些麻木,然而她很焦急,努力地挪动步履,似乎前方正有件很要紧的事在等待着她。
仿佛是可怕的噩梦,叫她控制不住的颤栗,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流淌,视线所触及的景物,都化成一团团朦胧的光晕,如置瓢泼大雨中模糊不清。
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用跑的,来到颜染台的书房,迅速找到书桌下的暗格,将最后一册的秘笈拿出来,用手撕扯得粉碎,全部丢进小火炉里。
傅意画打开门,见她眼圈通红,泪带凄意,微一怔,开口道:“我正要过去,师父他……”
她声音急切地打断:“那两册秘笈被你放到哪儿了?”
傅意画皱下眉:“什么?”
颜红挽表情说不出是悔是痛,拽住他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地讲着:“意画,原来、原来我们都弄错了,你不能再练下去了,爹爹他已经告诉我……那三册秘笈……其实、其实都是假的……”
傅意画面无表情地挣脱开她的手,嗓音好比封冻的千丈冰层,无温无度:“你再胡言乱语什么?”
颜红挽使劲晃着脑袋:“我没胡说,是爹爹在秘笈上做了手脚,意画,你如果强行修炼,就算不死,也会被心魔侵蚀本体,你没发现你现在已经变了吗?不能再一意孤行了!”
他依旧穿着墨衣劲装,更衬得发色乌浓,肤光白皙,相貌是极美的,如玉薄唇不经意地冷冷一抿,宛若冰凉的月色寒渗到骨髓里:“怎么可能是假的,倘若是假的,我的功力又岂会越来越强。”
颜红挽瞪大眼睛,定晴望他。
傅意画终究不忍,抬手拭去她的泪,声音放得轻柔些许:“我看是师父病重,你伤心过了头,才开始说些胡话。”
颜红挽蓦一阖目,花丝般的细睫下滑开长长的银莹光痕,仿佛两串璨丽四射的珠链,字音里含尽凄绝:“意画,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为什么要骗你?”
傅意画终于忍无可忍,阴沉下脸:“就因为一只狐狸,让你耿耿于怀,连武功也不想让我学!”
颜红挽反驳:“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是你自己还察觉不到!”
他吐出两个字:“荒谬!”
颜红挽知道现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启唇问:“秘笈到底在哪儿?”
他冷冷道:“被我收起来了。”
颜红挽二话不说,冲到他房里一番翻箱倒柜。
傅意画脸色难看至极,走上前阻止:“你疯了,住手!”
她失控地大吼:“我没疯,是你疯了,我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你练了!”
傅意画眼见床铺被她翻得乱七八糟,气恼不已,扼住那只雪色柔荑:“停下来,听到没有!”
颜红挽扭晃身躯,随手抓住枕头丢到他脸上:“我不停,你放开我!”
“你……”他乱了一边的鬓发,双目赤红,似在竭力压抑着怒火,手下力道不知不觉加紧,在她细白的手腕上烙下深深的红印。
二人争执间,靖淳赶过来,脸上有着难掩的悲痛。
颜红挽心里咯噔一沉:“淳师兄……”
果然,靖淳用手捂住脸:“师父他……刚刚去了……”
颜红挽只觉五雷轰顶,整个人虚脱了一般,立时瘫软下去,傅意画下意识伸手一揽:“红挽!”
她彻底不省人事。
☆、得失
半盏酒碗,一坟青冢,两行垂泪,三柱烟香,四季山花,五字碑墓,六笙箫咽,七寸肠断,八月疏雨,九泉相隔,十里纸钱漫天。
颜红挽缟素挽发,跪于碑前,一直从晨曦守到黄昏,雨意潇潇,沾濡人衣,落地宛如玉碎,腾起一层白雾,若生烟。
世间一切艳丽,皆在雨雾中褪尽颜色,画意朦胧一般,烟丝轻雨将她的身影勾勒出纤细的边廓,如从瓶颈中旁逸斜出的一朵纯白栀子花,弱不禁风,摇摇欲坠。
“小挽……”靖淳已经来回多次,终于忍耐不住,“回去吧,师父生前最疼爱你,如果看到你这个样子,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颜红挽被他说得如梦初醒,指尖颤抖地描绘着碑前的名讳,才知道……才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的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哇”地一声大哭,死死抱住坟茔。
靖淳替她撑着青油伞,劝慰许久,颜红挽才肯被他搀扶着离开。迈出四五步,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不远一棵树后,傅意画正执伞而立,乌丝流泻,姿容隽美,软袍上的墨色仿佛无边蔓延的漫漫黑夜,衬出他的面庞肌色似那一触即碎的可贵瑠璃,白得剔透而毫无生气,哗哗的雨声响在伞外,一点清冷溅上他的眉骨间,衣摆边沿早被洇湿了开。
他不知站在那里多久,又看了她多久。
想到之前的争执,颜红挽白皙细长的十指微微发抖,就像一重又一重的梦魇接踵而来,让她无处挣扎,无处逃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残忍的事实,正在一点点逼近,逼仄到她完全没有喘息的余地,直至在桎梏中死去。
看到傅意画,靖淳甚是识趣,停下来讲:“小挽,那我先……”
颜红挽淡淡扫了一眼,傅意画的目光正像钉子般扎人,她就觉得五脏六腑被戳穿个洞,一滴一滴地往外淌着血。
父亲的去世对她刺激很大,现在她伤心过度,头脑沉得仿佛灌了铅,万事不能思量,他等在这里,或许是有话想跟她说,又或许他在生气,可是她好累,已经没力气讲话,也没力气跟他争吵。
“我想回去……”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靖淳见傅意画不动弹,赶紧追前替她撑着伞。
颜红挽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父亲的寝室,她甚至还抱存着一种幻想,想着只要推开门,就可以看到父亲临窗凭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