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淳伸手拍抚着她的后背,很轻很轻,仿佛她是个小小的婴儿,渴望把自己所有的温暖关怀都给予她。上一回她也是这样,扑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将实情说得颠三倒四,但最后,他还是听明白了,一时间呆震许久,伴随而来是却更深的心疼,替她心疼,替他们心疼,天意如此弄人,到头来,怎分得清孰对孰错?
他道:“小挽,事已至此,你莫再责怪自己,你也知道,心魔不比人身之伤,再重的创伤,或许仍能找到治疗的方法,可一旦有了心魔,却是无药可医,欲念愈深,魔性愈深,除非,他能自我醒悟。”
颜红挽喃喃念道:“醒悟……让他醒悟……”
靖淳愧然一叹:“大师兄为了得到秘笈,宁肯抛弃多年师恩之情,也许师父生前早有预料,才会在临终前对我一番教诲,庶几日后我们三人能和睦相处,可惜我有负师父重托,只能目睹情况恶化下去,却束手无策。”
“淳师兄……”颜红挽潸然泪下,近来她除了哭,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她那么伤心,那么脆弱,仿佛受不得惊,一点风吹草动,俱会令她支离破碎。
靖淳怜惜不已,那时百般悲愁都无计可消,握住她的手,她的指节细瘦均匀,握起来直若无骨,给人微微的心碎感:“小挽,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开?”
颜红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来。
他眼神真挚:“意画心中有了心魔,性情大变,现在他杀死了大师兄,无法想象日后还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颜红挽心乱如麻,低下头,没有言语。
靖淳耐心讲道:“小挽,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也并非让你永远离开,只是趁他还没做出更可怕的事之前,我们先暂且躲避一段时间,眼下他功力非同小可,无所惧怕,可是如果失去你,说不定他能想明,彻底悔悟过来,假若不能,我们便从长计议,另想办法……”
颜红挽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打颤,有些犹豫不决:“可是、可是……”
靖淳嘴角泛起滞涩的苦笑:“我心里清楚,你喜欢的人是他,也永远是他,小挽,我只希望能留在你身边好好保护你,我知道,你现在面对这样的他,有多难过,有多伤心,以前的你是那么天真快乐,小挽,我真的不愿再看到你痛苦下去了……所以我想带你走,带你离开。”
他的手掌宽实温暖,好似巨大的羽翼把她包裹其中,让她不用面对外面的世界,不用面对悲哀绝望,不用受到任何伤害,只是暂且的,静静的,一个人躲在这里,贪享半刻安逸。
他是世上,唯一能值得她依靠、信任的人了。
颜红挽终于点点头。
靖淳走后,颜红挽坐在床畔,如同淋雨发抖一般,牙齿咯咯打响,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脑际里就像开天辟地混沌一片,她枯坐良久,才回过神,将墨玉吊坠系在玉箫尾端,托于手中仔细端详,除了这管箫,她已经没什么可带走的了,接着胸口闷窒地一痛,她走到镜台前,打开锦盒,将那支羊脂玉梨花簪轻轻贴在面颊上,这是他送给她的东西,终究割舍不得,小心翼翼地插在青丝间,镜中的她维持着浅浅微笑,素颜鸦鬓,寂寞如雪,璀璨的泪水却无声地濡湿了满脸。
靖淳说傅意画武功太高,莫瑞带来的那些绿林人物,大多为了保住性命,甘愿身受奴役,听命于他,是以走的时候要特别小心。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待到子时方歇,颜红挽早早便躺在床上,全无睡意,只听得心如擂鼓,砰砰跳个不停。
窗扇被人叩响,她立即下地打开房门,果见靖淳如约而来,他们穿过几楹房舍,来至后院一扇小木门前,颜红挽神思有些恍惚,那次也是个夜晚,她偷偷跑到傅意画房间,说要带他去个地方,也是从后院的小木门偷溜出去,她一直拉着他,穿过极窄的山径,穿过杏花林,彼此仿佛是顽皮的精灵,惊乱了一片美好静谧的仙境,她的发丝被树枝缠住,他细心地替她解着,哪怕是一根头发,也舍不得弄伤它,后来在小水潭,她第一次听他吹箫,也永远不会忘记,他是冒着危险为她采了一株瑞香花,分离前,她飞快亲了下他的脸,转身逃走,简直娇羞无限,心脏砰咚砰咚地几欲跃出胸口,眼尾余光忍不住往后扫去,他呆呆站在原地,整张脸都红透了。
月圆恍若开满的弓弦,银白沁寒到刺眼不可逼视,她垂首间,只觉手背上一凉,才知是自己的眼泪。
四周亮起火把,将他们包围中间,耀目的火焰迫使得颜红挽微微眯了眯眼,迷茫亦如陷入困境的小鹿,靖淳把她挡在背后,薄汗渗湿了他耳鬓的几缕头发,最后她看到傅意画,慢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花损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们是逃不了了。
傅意画身穿一袭墨缎软袍,负手踱步而出,黑发衬着胜雪容华,为这寂寥之夜平添出一种夺魂心魄的惊艳来,看着他们,看着她:“你们要去哪儿?”
颜红挽只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呼吸不能,四周的松明火把随风呼动,像无数陨落的灼灿星辰,照得她有些微晕眩。
他又问了一遍:“你们要去哪儿?”
靖淳终于开口:“意画,我要带小挽离开。”
傅意画沉默,火焰凭空摇曳,仿若一朵朵绽开又凋谢的烟花,将他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靖淳迈前几步,苦心开释他:“意画,小挽已经将实情告诉我了,你练就的那两册《天悦归宗》,其实是师父生前伪制的秘笈,为防备被心术不正之徒窃取,日后在江湖上为所欲为,师父才故有此举,而伪制的秘笈上缺少真正的心法口诀,你强行修炼,已经违背人体生理常规,才会导致走火入魔。”
“意画,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已经变了,你不知道小挽她有多伤心,你不在的时候,她整日以泪洗面,停下来吧,迷途知返才是对的,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该替小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雪亮的剑尖,已经贯穿了他的心房。
傅意画的脸容近在咫尺,那眸色,比无边无际的夜穹还要暗黑,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连月色都无法照透。
他容色如霜如雪,仿佛随时会化去,长而均细的睫毛低敛着,宛若休憩的蝶,在苍白的肌肤上投落一痕墨黑羽影,蒙上火光的颜色,总是朦胧未明,透出难以言喻的美。
他轻描淡写地落下句:“想要带走她的人,都得死。”
剑势一抽,靖淳僵直地倒□去,鲜血如河川般汩汩地往外冒,颜红挽失声尖叫,直扑到他身旁。
靖淳的眼神依旧温和宁静,就像怕她伤心似的,嘴边扯出一丝微笑。
“淳师兄……淳师兄……”颜红挽哭得肝胆俱裂,眼泪一滴滴坠落,全数浇在他的脸上,她像个幼稚的孩子,不住用袖子按住他的伤口,似乎以为这样,他的血就不会再流出来,然而没有,殷红的血还是连绵不绝地往外流淌,从他的衣襟前大片漫开,好似红遍满山的杜鹃花。
颜红挽看到他伸出手,很是颤抖,她连忙伸手抓牢,就像抓住海面上唯一的浮木,那么紧、那么紧,泪水亦如那血,流淌不绝:“淳师兄……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他虚弱地启开唇:“小挽……你别……伤心……”
颜红挽不知该说什么,而靖淳一直望着她,望着她笑,直至身体慢慢失去温度,完全冷却……
她在世上唯一能依靠、信任的人,也已经离开了她。
那宽实温暖的手掌,能为她遮蔽世间悲痛的羽翼,已经彻底折断。
傅意画欲将她强行拉走,她却死死抱住靖淳的尸体不肯挪动,完全失去神智,大声胡乱地喊着:“傅意画,你丧心病狂!”“你杀死了淳师兄,你怎么可以杀死淳师兄!”“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傅意画恨极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颜红挽惨叫一声,终于松开手,发丝间的羊脂玉簪“咚”地落至地面,碎成两段。
她被傅意画连拖带拽地回到房间,他力气太大,一甩手,她就跌倒在床边,回过身,他的吻已铺天盖地而来,痛苦的抽噎声堵在喉咙,让她近乎窒息。
他凶狂得像只野兽,恨不得把她的舌头咬下来,颜红挽背脊对着床榻,恍若软弱的小动物被他逼在角落,遭受着无情的宰割。
她终于狠狠咬住了他的舌头,他有些意外地缩回去,血的味道从唇齿间蔓延开,全是他的。
傅意画笑了,面容五官扭曲得可怕:“你想离开,你居然想离开我,你以为我会如了你的意,放你们比翼双飞?做梦!”
颜红挽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淳师兄是不忍心再看着我难过,才想着带我离开,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傅意画眼睛通红,被热炭熏烤过似的,因离她极近,急促的喘息触到她脸上,直跟火烧一般:“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还不承认你喜欢他?你要骗谁?骗谁?”他像得了癔症,歇斯底里地说了一大堆,全都是他的臆想,叫人不可理喻,颜红挽忍无可忍,终于捂住耳朵尖嚷:“没有,我与淳师兄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